叙利亚乱局与难民危机

(来源:纸老虎博客)

上一次老虎君给大家讲了ISIS,那篇文章写了一万多字还只把伊拉克的事情大概讲了讲,ISIS的另一半——叙利亚的问题都没怎么涉及。其实叙利亚问题涉及到的利益方甚至比伊拉克还要复杂,不仅有政府军、反对派、ISIS、美帝和普大帝,还有中东地区的两大地头蛇沙特和土耳其。

叙利亚问题可以说自从2011年革命开始就一直是世界新闻的重点之一,最近更是有两件事直接帮叙利亚上了头条。一件是前一阵子那张小男孩倒在沙滩上的照片引发的关于难民问题的大讨论,另一件则是最近土耳其人捅下来的俄罗斯战机。老虎君今天就以这两件事情为引子给大家讲一讲叙利亚乱局和由此引发的难民问题。

 

内战前的叙利亚

要理清楚叙利亚这一锅大乱炖里到底加的是啥配方,还得从2011年革命前的叙利亚讲起。插一句,其实叙利亚的近代史也是挺有意思的,老虎君之后争取再单独写一篇,讲讲二战后的叙利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说起来,就是民族独立之后,经济疲软,政变不断。民族资本家太弱,难以发展经济。军队则逐渐成为一股主要政治力量。其中最著名的估计就是1970年靠政变上台的阿萨德了。他和他儿子(就是大家现在很熟悉的巴沙尔•阿萨德)两个人掌握了叙利亚政坛几十年。

爸爸阿萨德上台后通过“选举”连续五次当选总统(一次七年),直到2000年去世。搞笑的是,儿子巴沙尔要接班的时候年纪(34岁)还不够宪法规定的总统最低年龄(40岁),他们还专门修改了宪法才让巴沙尔当了总统。因此这对父子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世袭独裁政权。不过老虎君的读者对这种东西估计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吧。远的不说,当年号称“自由中国”的党国政权不也搞过么?

但跟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的是,阿萨德政权之前叙利亚的军人有不少来自社会中下层,包括当时属于被压迫的阿拉维派(阿萨德就属于这一派)。再加上当时埃及纳萨尔政权的左转和苏联中国的样板模范,叙利亚居然在一次次政变中逐渐开始向左走。1958年,联合执政的阿拉伯社会主义复兴党甚至跟埃及一起搞了个联合阿拉伯共和国[1],分了田地,还搞起了社会福利什么的。1963年,党内更激进的分子通过政变掌握了国家政权,真正推进打土豪分田地,还国有化了106个最大的企业和银行[2],到1966年逐渐按照苏联模式建立起了计划经济和完备的社会福利制度。

老阿萨德属于阿拉伯社会主义复兴党内的右翼,所以他上台之后就停止了国有化的行动,放宽了对私人资本的限制,不过倒也没有大张旗鼓搞私有化。这种相对稳定的状态和之前国有化的底子使得叙利亚在六七十年代有过良好的经济发展,人均GDP在这期间翻了一番。所以虽说民主神马的叙利亚人民并不太了解,但靠着国有化的石油业和较为公平的分配制度,小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


老虎君朋友圈里的一则小故事

叙利亚人均GDP历史数据[3]

不过1981年之后,经济发展开始停滞,加上后来苏东剧变,世界经济格局向自由化转向,叙利亚也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跟随天朝的脚步摸着石头过起了河,搞起了市场化和私有化改革,并吸引外资进入。这种自由化改革在巴沙尔即位之后得到了更快的发展。虽然经济取得了一定的发展,却同时使得贫富差距日益加大,国民普遍变得更贫困,失业率居高不下,只有少数人财富暴增[4],而这些人又毫不意外地跟阿萨德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天朝人民表示这情况好眼熟2333)这样的情况下,大家最容易想到的靶子自然就是独裁制度了。到2010年,突尼斯的茉莉花洒遍了中东大地,叙利亚人民也揭竿而起反对阿萨德政府。

内战乱局

然而,叙利亚这场革命也存在比较大的局限性。

首先,叙利亚革命最初由受阿拉伯之春鼓舞的青年发动,逐渐加入进来的工人阶级始终未能形成一个有力的整体和发出阶级的声音。虽然工人阶级在很多示威游行中都作为主力出现,还提出了一些经济诉求,但是并没有出现像突尼斯和埃及那样的大规模罢工,因而也很难彻底撼动阿萨德政权。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阿萨德政权凭借之前所取得的成就,还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另一方面也因为在长期的独裁统治下,叙利亚工人阶级被长期压迫和分裂,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组织能在革命爆发后起到统领和协调行动的作用。

其次,伴随着阶级力量在革命中分化的,则是宗教派系的崛起。叙利亚的宗教情况可以说比伊拉克还要复杂。跟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正好相反,叙利亚的人口当中逊尼派占大多数,但是掌权的阿萨德政府属于什叶派下的一个小分支——阿拉维派。政权凭借其相对世俗的性质和对各少数派权力的保护,得到了阿拉维派、基督徒、什叶派分支德鲁兹派和部分逊尼派(自由派)的支持。然而,到革命后期,由于工人阶级没能起到领导作用,不少宗教势力逐渐参与进来,很多伊斯兰极端组织(武装)获得了很大的发展机会。于是到此为止,这场革命就已经基本失去了阶级斗争的性质,而退化成了宗派斗争。以至于在维基百科上,2011年叙利亚事件的词条都不被称为革命,而只是内战而已。

最后,像叙利亚这样的国家的革命或内战从来都不可能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里面主要是美帝、沙特、土耳其和俄罗斯四方的势力在博弈。俄罗斯因为历史原因是阿萨德政府的最大靠山,另外三位则是反对派势力的金主。值得注意的是,这里面没有任何一方对于叙利亚的民主状况有一丁点儿兴趣。普京大帝只关心自己在叙利亚的传统利益是否能够维持,美帝只关心不听自己话的阿萨德能不能被搞掉,土鸡和沙特则只关心逊尼派能否在叙利亚搞掉什叶派。

这几厢因素叠加起来,这场原本是人民要求民主改革的运动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外国势力支持之下的宗教派系斗争了。比如官方的反对派组织——叙利亚全国委员会就是美国粑粑的好帮手,他们居然一直在呼唤帝国主义的帮助。看看伊拉克的惨状,再看看这个不靠谱的反对派,难怪有不少人反而转向支持阿萨德政权了。

目前在叙利亚的军事力量主要有四个方面:俄军支持的政府军,美帝支持的“温和”反对派,ISIS,以及库尔德人民兵组织。数学学得好的童鞋们应该能马上算出来四派最多可以有C(4,2)也就是六种不同的交战方式。这说起来有点搞笑,但是实际情况比这个还更复杂一些,因为还有真打和假打,还有在旁边火上浇油的土耳其。

具体来说:俄军和政府军号称在打ISIS,其实主要在打其他反对派,顺便打打ISIS;美军没钱自己派地面部队打ISIS,只能给予“温和”反对派军事援助,而这些反对派其实对打ISIS没什么兴趣,主要在打政府军(当然美军也乐意);只有库尔德人算是真心实意在打ISIS,然而土耳其人很不乐意看到库尔德人做大,因为一旦做大自己境内的库尔德人也要不老实,所以暗中帮助ISIS,买点石油啥的,还顺手把俄罗斯人飞机干了一架下来(然而最近土耳其似乎又跟ISIS闹掰了,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不是很乱?简单说来就是,所有人都说自己在打ISIS,但除了库尔德人没人真的在打;ISIS其实想跟所有人打,但其实没人愿意跟他们打。。。。

说到这里老虎君要吐个槽,这个“温和”反对派是个什么玩意儿?西方媒体说到“温和”反对派的时候其实隐喻的是“民主派”。然而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管他们叫“民主派”呢?这是因为,事实上目前在叙利亚的各种派系没有一方可以称为“民主派”,这些“温和”反对派其实也都是伊斯兰极端武装,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极端到像ISIS那样连美帝的资助都不要。他们表面上听美帝的话,实际上在意识形态上跟ISIS只有非常细微的差异,跟基地组织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叙利亚“极端”反对派与“温和”反对派

更有意思的是,前段时间西方媒体一直批评俄军只炸“温和”反对派,不炸真的ISIS。有位反对派军官也站出来作证,说他们跟ISIS没有关系,空间上隔着100多公里,结果还被俄国人炸了[5]。问题是,美帝他们不是说他们的盟友在地面配合他们打ISIS么?隔了100公里打个球呢?这位猪队友看起来好像说漏了嘴,而且真心说了句大实话。据纽约时报10月2日的叙利亚局势图,反对派武装跟ISIS的地理接触似乎并不多。大概是美国粑粑在空中轰炸,反对派配合在地面摇旗呐喊吧。


10月2日叙利亚局势图(蓝:政府军;黄:反对派;红:ISIS;绿:库尔德民兵)[6]

难民之殇

正是在这样旷日持久而且毫无希望的内战之中,才制造出了近年来最大的难民潮。目前来说,叙利亚的难民主要通过土耳其偷渡到希腊,然后再从希腊继续向前南斯拉夫国家迁徙,一部分最后进入德国和瑞典等西北欧国家。我们前面讲了,这场内战完全是帝国主义势力强行插足叙利亚未遂转而长期撕逼的结果。这一后果帝国主义自己不愿意埋单,反而要当地的老百姓来承担。

这些难民不仅在家乡过得生不如死,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被说成是恐怖分子。其实,说难民给西欧带来了恐怖主义,倒不如说是帝国主义给中东国家带去了恐怖主义。就在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发生的当天,ISIS还在黎巴嫩策划了一起自杀式袭击行动,造成至少37人死亡,181人受伤[7]。对于圣母而言,他们只看到巴黎人民之殇,却看不到几十万的难民天天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之下。

更讽刺的是,在难民逃离的过程之中,各大资本还要再最后赚一桶金。在过去15年间欧盟总计花费了16亿欧元用于加固边境线的高墙。这些利润丰厚的合同大多数被空客、Thales、BAE和Finmeccanica这四家跨国企业得到[8]。再看看世界十大军火制造商,这四家公司可都榜上有名。帝国主义一边吹嘘自己推到柏林墙的赫赫功绩,一边又在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匈牙利加高围墙,老虎君也是醉了。


不断加高的墙

另一方面,墙的不断加高自然也意味着翻墙成本不断提高,这点中国人民应该也是深有体会,而这也给了各种蛇头以大赚一笔的机会。据估计,在过去十五年间,偷渡生意平均每年可以从移民手中赚到10亿欧元。而且,难民付出的不仅仅是钱,还有生命。许多难民直接在严重超载的船只中窒息而死,海难的发生率也高的吓人。据估计有超过3万人死于充满危险的偷渡之路,仅今年就有超过2500位难民葬身地中海[9]。难民的死亡固然直接源于肮脏的偷渡生意,可是蛇头并没有制造出难民,也没有强迫难民向西欧国家迁徙。他们不过是从不断加高的高墙当中获益而已。

移民之路危机四伏

难民压垮经济?

难民大量涌入配合着ISIS的恐怖袭击,也让右翼极端民族主义的声音在近段时间尘嚣日上。每当危机出现的时候,人们总是会在传统的政治格局以外寻找出路,激进左翼和极端右翼都常常得到更多的关注和支持。如果左翼无法提出切中要害的解决方案,就会给极右翼抬头的机会。

法国就是这种情况。自称是左翼的社会民主党总统奥朗德把自己搞成了有史以来最不受欢迎的总统,支持率不到三成还私生活绯闻不断[10]。极右翼政党“法国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在近期的地方选举首轮投票中大获全胜,获得了28%的选票,赢得了13个选区中的6个。其领导人马琳·勒庞(MarineLe Pen)主张法国独立于欧盟和其他国际组织、恢复欧洲各国边界、征收关税或建构其他保护手段对抗廉价进口。“国民阵线”还特别反对移民,尤其是来自北非、西非、中东的穆斯林[11]。

在美国,共和党候选人川普(Trump)在党内民调遥遥领先。这货声称墨西哥移民是“毒贩”和“强奸犯”,说中国人和印度人抢走了美国人的饭碗,说要禁止穆斯林入境美国,还要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造一条“长城”来阻止偷渡。马上就要进入美帝大选年,老虎君之后再给大家科普各个候选人。


川普和他的“长城”计划

这些右翼政党和候选人的基本观点就是:难民偷渡进来白吃我们的福利,吃垮了我们的经济,还给我们带来了恐怖主义。因此要解决当前的经济危机,首先就应该把难民都赶走。

然而要知道,目前的叙利亚难民数量其实在历史上并不是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当年南联盟解体和之后的战争带来的难民数量比现在更多,不同之处在于当时的国际资本主义正处于扩张繁荣时期。在这一时期,难民的涌入事实上对资本发展大大有利。一方面,许多难民来自原来国家的中产阶级,自带技术又无须支付培训成本;另一方面,没有合法身份的难民可以大大压低普通劳工的工资水平。

因此,现在的所谓难民危机,事实上恰恰是资本主义自身的危机。严重的两极分化和生产过剩带来了长期的经济衰退,原先资本家以国家借债的方式向工人许诺的社会福利难以为继,衰退又进一步导致债务危机愈演愈烈。这种情况下资本家不仅无法为新移民提供工作岗位,甚至连原先的工人福利也无法保障。于是乎,难民就被拉出来挡枪子儿了。

总结起来,帝国主义自己在中东搞一烂摊子搞出来一堆难民,在自己家里又搞一烂摊子把经济搞垮,最后赖难民说他们压垮了经济。

无产阶级欢迎你

令人欣慰的是,尽管帝国主义对难民百般丑化,极端民族主义者各种要求驱逐异族,许多左翼政党迫于压力不敢发声,工人阶级仍然自发地站出来帮助难民,发扬国际主义精神。

今年有超过20万难民抵达希腊,其中大多数来自叙利亚。近一半难民通过距离土耳其边境仅十公里的莱斯沃斯岛登陆希腊。熟读老虎君的读者应该清楚希腊目前是什么样的情况:四分之一人口失业,自债务危机爆发以来人均收入下滑了近23%。然而,许多希腊人都自发成为志愿者来帮助运送难民到去往其他地方的港口[12]。

这种情况对于前南联盟国家的人民来说更是感同身受。当年的战争和制裁造成的苦难还都历历在目。今年入境塞尔维亚的难民超过7万人次,很多民众都自愿来到贝尔格莱德和其他城市的难民聚集地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13]。

今年8月31日,2万奥地利市民举着“欢迎难民”的标语,抗议现行政策苛待难民。示威队伍从维也纳西火车站(也是许多难民抵达奥地利的第一站)一路游行至维也纳的商业中心。这次示威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第二天,一辆此前在边境被截停了数小时的火车顺利驶入维也纳西火车站,车上的数百名难民在登记了信息后,得以转车前往奥地利边境城市萨尔茨堡或德国慕尼黑。


维也纳居民走上街头对难民表示支持

在总人口30万的冰岛(这也是个在金融危机后破产的国家),有1万名市民在网络上表示愿意让叙利亚难民住进他们的家,并敦促当局改进难民政策。此前,该国政府表示今年接收难民的额度是50人,与2010年相同,但比2014年的180人减少了将近四分之三。压力之下,冰岛社会福利部部长已经表示当局会将这些申请纳入考虑,并会考虑接收更多难民[14]。

老虎君表示,这才叫国际主义嘛。“工人没有祖国”这句话当年马克思老爷爷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这句话在矛盾重重的今天再来看更是觉得好有道理。面对同为帝国主义所压迫的难民们,工人阶级已经表明了自己兄弟般的热情,而某些自称是工人的党却还在装聋作哑。总的来说,叙利亚的乱局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难民危机也不可能得到根治。面对持续不断的内战之殇,叙利亚革命是否会卷土重来;面对日益嚣张的右翼势力,欧洲的工人阶级能否借此机会发出自身的声音,值得我们继续关注。

 


[1]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81%AF%E5%90%88%E9%98%BF%E6%8B%89%E4%BC%AF%E5%85%B1%E5%92%8C%E5%9C%8B

[2] Bond,Patrick. Confronting global neoliberalism: third world resistance anddevelopment strategies. SCB Distributors, 2011.

[3] http://www.tradingeconomics.com/syria/gdp-per-capita

[4]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5%98%E5%88%A9%E4%BA%9E%E7%B6%93%E6%BF%9F

[5] http://www.nytimes.com/2015/10/01/world/europe/russia-airstrikes-syria.html?_r=0

[6] http://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5/09/30/world/middleeast/syria-control-map-isis-rebels-airstrikes.html?smid=fb-share&_r=1

[7] http://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2015/11/151112_beirut_bomb_attack

[8] http://www.themigrantsfiles.com/

[9]http://www.dw.com/zh/%E4%BB%8A%E5%B9%B4%E5%B7%B2%E6%9C%8931%E4%B8%87%E9%9A%BE%E6%B0%91%E7%A9%BF%E8%B6%8A%E5%9C%B0%E4%B8%AD%E6%B5%B7/a-18679764

[10] http://wallstreetcn.com/node/61489

[11] http://wallstreetcn.com/node/227144

[12] http://cn.nytimes.com/opinion/20150922/c22iht-edcohen22/zh-hant/

[13] http://news.cncnews.cn/2015-08-26/124304670.html

[14]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0901-dailynews-europe-refug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