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跨性别者知道的世界

(写在前面:作者认为自由选择的只能是先天属性,但是无论是先天属性还是后天决定,只要不反人权,都应该自由选择。因为,每个人都有权自己决定自己!)

在其他男生满脑子都是打飞机,扣篮和魔兽世界的年纪里,林诗满脑子都希望自己是女人。林诗说不太清楚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这感觉一定来源于他对性有着最直观的认识之前,那时他皮肤白净,乖到不好意思接受大人给他的礼物,喜欢裹起蚊帐扮演电视里的白娘子,却根本与男生玩不来。

在林诗还是小诗的时候,是个喜欢读书的安静孩子。在那个毫无文化气息的城乡结合部大院里,简直人人都知道老林家里出来了个爱读书的乖孩子,祖坟冒青烟呢。那时候老林老来得子,爱得不得了,生怕孩子出事情,就按旧俗把小诗当成女孩来养。后来,长大之后的林诗衣柜里还能看到可爱的女装,家里人还当成是小时候的衣服,从没注意到那些衣服的尺码。

在肮脏幼稚的男生们热衷于看色情片的时候,林诗幻想着温暖凄凉的浪漫故事,或是感动于英俊的白马骑士来拯救被埋在作业里的自己,或是等待着霸道的王子和自己产生了无法摆脱的羁绊。他喜欢女孩安静的游戏,厌倦男人身上粗野的体味。林诗发现虽然男生到年纪都会手淫,但他明显比别的男人手淫得更早更多,而且在幻想中总是代入被动的一方,那时候的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

有人说幸福的童年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童年却各有不同,这句话并不能归纳跨性别者,他们的经历虽然相似,却是同样的充满混乱而不幸。十岁之后没几年,先是老林生意失败,一蹶不振,接着又是家中老人去世,子女们忙分家,就在这档口,林妈妈还下岗了。无尽的冲突席卷了这个家庭,直到现在,林诗印象最深的那些夜晚还是老林在外面喝酒嫖妓之后,偶尔醉醺醺地回家,冲着妻儿咆哮的画面。林妈妈自己虽然怕的浑身发抖,但还是努力挡在孩子前面,隔开那个威胁要肢解自己妻儿的男人。

“这个发福秃顶,冲着家人咆哮的野兽就是男人吗?”林诗被吓得破胆大哭,看着温柔地把自己挡在身后像母鸡一样,却在正面缩着身子挨打的林妈妈这样想。事后想来,他在那时候第二次认识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本质不同。本来他在第一次认识到性别不同的时候就早已站在女孩这边,老林做的一切令他开始彻底对男性作呕。

父母离婚后,林诗转去寄宿制学校,与爸爸妈妈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只是学校里独行的日子,自己接触的软色情作品,和网络社区上与同好的交流,都加重了他对自身认知的违和感——他明明是一个住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温软的灵魂受制于污浊的肉体,令他痛苦不堪,这时他才开始在跨性别者的路上一去不返。

第一次偷偷穿女装令人快乐地发狂,就好像春野上一夜樱花开满枝头,很快他就尽量在各种场合不穿男装了。可变装的快乐又是短暂的,熟悉了女性衣服的他希望进一步改造自己的身体。

从初三起,他试遍了所有那些变性人口口相传的药物,包括色谱龙,螺内酯,甲孕酮,尼尔雌醇和市售避孕药。在网络发达的年代,药物的使用方式被一代代跨性别者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摸索出来,颇有李时珍尝百草的史诗感。这些药物可以迅速改变人的外观和心灵性别,但只要睾丸没有切除,药物就会不断给肝肾造成负担,而且造成莫名的疼痛和感情波动,所谓“变性人命短”的成见,也以此为源头。

在学校里,人们能感受到他的和善和柔软,以及在男生中的不合群。不过林诗从来没有试过向别人坦白自己的内心,哪怕是关系最好的女生朋友也没有。人人都是孤岛,不知常,妄作凶,对所有不和主流的一切都大惊小怪。连宗教徒和梦想家面对不友善的好奇都百口莫辩,何况他这种比宗教和梦想还要先验一百倍的体验呢?林诗对此深有体会。

药物和变装已经全面改变了林诗的生活,他感到自己在一步步接近真实。他也知道自己要想再进一步,只有去做变性手术了,但是首先,这需要钱和复杂的手续,其次,如果他需要钱和手续,那么他的家人恐怕不得不需要知道他的秘密。

既然在学校总是个孤僻的怪胎,林诗从不担心自己失去太多朋友和善意,但是向父母坦诚这件事情则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林诗数不清自己撂狠话的次数,正像他数不清面对咆哮和痛哭的次数,只是亲友的冷眼和世人的嘲讽与他做女人的愿望相比,简直如蚍蜉撼树一般渺小。老林彻底不愿意再管他,林妈妈则认为自己的孩子中了邪或者被诅咒了,他很少回家,但是回家时只要一提相关的事情,就等于是在宣告家里三分钟之内要有一场争执,而在十分钟之内他就不得不在咆哮或痛哭声中离开。

在拉锯过程中,他第一次尝到了生活在离婚家庭里的甜头,那就是父母会相互挟制,而且忙于生计的他们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强横。虽然没有拿到足够的手术费,但最终以疏远家人为代价,他离开家乡的学校前往大城市生活,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控制权。

林诗忘不了自己坐在上海的机构里预约检查的那天,忐忑的蝉鸣灌耳,他掏出镜子看看一头整齐短发,隐藏着性别的自己,希望给医生一个干净的第一印象。这时,他和青花,谷雨,小满相遇。

等待室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一个母亲抱着自己挣扎个不停的短发女儿冲进来寻求帮助。林诗看着那女孩哭喊着试图逃脱几个护士的控制,嘴里不停狂吼着脏词和诅咒,震得在场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直到有一个黑衣少年上去和护士一起死死按住她。从林诗的视角,只能看到女孩穿着裤袜的腿绝望地踢蹬着。

“一针硫必利。”医生看了看表,表情熟练得像是修自行车。

连衣服也来不及脱,隔着裤袜一针精准地插入大腿,女孩踢掉了鞋的双脚停顿了一下,脚趾像要努力抓住什么一样深深地扣住不放,之后又像认命一般摊开,哭喊哑了的嗓子停下辱骂,变成一声一声悲怆地呼唤‘妈妈’,肌肉慢慢松弛,身体瘫软下来,不时还会痉挛,声音像是小狗呜咽一般越来越低,混杂着气管被鼻涕塞满的哽咽和奇怪的喉部咕噜声,直到最后一声“妈妈”的呼喊终不可闻,那具身体就不再动了。

等待室里弥漫着沉重的安静,人们被女孩绝望的哭喊所震慑,默默猜测着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林诗这时感受到的却只有嫉妒,不但因为那个女孩白皙的皮肤和惹人怜爱的脸,而且她有个很亲近她的妈妈呢,若是林诗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估计得自己爬来医院再扶墙回去。

仿佛为了打破令人不安的寂静,旁边一个声音清了清嗓子。他转头看去,两人都一眼看出对方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服药者。那少年本就生的清秀,而且画了淡妆,炫耀式的穿着一身带花边的V领豹纹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素色的风衣,耳环闪闪发亮,娇媚地冲他淡淡一笑。

少年告诉他,那个现在安静下来的女孩叫青花。她是假两性畸形,做了十几年男生,有一天开始尿血,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来了初潮。做手术切掉阴茎接受治疗之后,心里放不下,患上了抑郁狂躁症。

“所以如果安静的青花突然蹦起来,你可别意外,帮忙按住就好了,她事后不会怪你的。”少年对他笑笑,“或者出了什么事可以找那个穿着衬衫的肌肉男,小满,当然他也不是纯粹的男孩。”

“我叫谷雨,和你一样..….那个,抽烟吗?”少年从兜里拿出烟盒,摇晃着问他。

在天台上抽烟的林诗和谷雨后来带上了安静下来的青花和英挺清秀的小满,他们四个成了朋友。

小满姓满,年长,早已做过手术转了性别,他在读临床。他每个假期都会回医院来帮工,这里的所有人都喜欢他。

谷雨来自一个混乱破败的农村家庭。但与林诗不同的是,谷雨已经彻底离开了学校,过着近似流浪的生活。他手里有很大一笔钱,他说那是他那好赌的爸爸把他赶出家门以前,去世的爷爷为他留的。他想用这笔钱做手术,去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做女人多好啊,可以被爱,可以被呵护,在温暖中度过一生。穿女装,吃药,变声,做女孩做的事情,喜欢女孩玩的东西,不过是希望更加接近女人。”他抽着烟说,“结果,我几天前过来,正遇到那家伙因为做了女人而发飙呢,我和小满就上去帮了她一把。”

“喂,青花,”说到这里,他转头对青花说,“开心点,少发飙。去恋爱,做爱吧,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要不然结束休学,去上课吧。不要老是难过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你吗?”

青花只是站在天台边上,一边望天一边抽烟,不知在想什么,一身黑色衣裙笼罩着光洁的皮肤和充满女性特征的身体,脖子上带着一个装饰性的项圈。她转身看着身穿女装的他俩和一身腱子肉的小满,笑眯眯地摆摆手。

谷雨是对的,青花的遭遇在真正想转变性别的人眼里简直是千金不换的大彩票,哪怕在不想转变性别的人眼里也是。他们四个都加入了相关的社交网络,青花受到的关注最多,人们问这问那,女生们对她抱持着奇怪的复杂情绪,却在表面上祝她幸福,男生们多是好奇,羡慕和不怀好意。

“那样岂不是你能把男女的高潮都体验到?”“做完男人做女人,不但体验过了两种生活还不用承担男人的责任,你可太幸福啦!”直男们绕来绕去总是这些个问题,扑面而来的性欲给青花带来心理上的多余负担。不过纵使如此,他们依然比起仇视自己的女性主义者和同性恋者要可爱多了。

如果是跨性别者就不一样了。虽然体谅和祝福居多,但林诗能从他们的语气或眼睛里看到童话般的羡慕,或者深深的嫉妒。小满说,有一个案例,一位假两性畸形的人无意间提起自己以前在海里游玩时被海蜇蛰过,结果听者有心,有个女孩直接去买了水母养着,每天都把全身泡到水池里挨蛰,幻想着自己能被蛰成一个假性两性畸形,“就像是蜘蛛侠那样突然变身。”

“那女孩后来呢?”林诗问。

“后来嘛,”小满叉开大腿坐着,支在膝盖上的手拿着烟屁股“跟爸妈闹翻了,她也是性子烈,直接拿刀把自己两个乳房剜下来了,血留个不停,还刺伤了自己的家长。他的家长更横,自己拖着伤口,也不送他去医院,两边僵持到双方的血都快流干了才上救护车。”

林诗对这事并没有太大的触动,为变性悍不畏死的人多了,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寻常。

“你的故事呢?”谷雨问。

“没什么好说的,”林诗拈起一支薄荷烟“啪”的一下捏碎里面的爆珠。“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天翻地覆,听多了反而没意思。”

“起码透露几句吧。”

“药不能停,攒钱切蛋。”

“恋爱经历呢?”

“每次都付出真心,不是把对面吓得屁滚尿流就是险些变成炮友。”

“被逼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一般都怎么说开场白?”

“‘我叫林诗,男转女,热爱自慰。’”林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遇上不怀好意的,不上道的,直接走人。”

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林诗也笑了起来。

几天以后,他们意识到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儿正在发生。两个放暑假,一个休学疯癫,一个退学流浪,有四个让人大呼小叫,特别照顾,窃窃私语,充满好奇,千夫所指,避之不及的跨性别者,居然开始悠闲地在医院天台开茶话会,在诊室回廊里照顾新来的病人,去未曾去过的诊室探险,一起寻找美味的餐馆,去商场试漂亮衣服,好像是记忆里又一个慵懒的夏天。

“这么说不对吧?”林诗想了想说,“没过过这么有趣的日子,哪来的‘又一个’?”

青花妈妈开始时不放心女儿的状态,可是后来发现青花和他们在一起情绪也能渐渐稳定,就由着他们在一起疯闹。林诗觉得他们可以成立一个小小的组织帮助其他同病相怜的人,谷雨则认为医院附近存在倒卖变性药物的商机,直到小满警告如果买药者吃出肾衰竭,他们四个逃不了干系才作罢。

不过无论小满是否警告,这生意都做不起来,因为用于变性的药物的管控并不严格,还不如被认为能提炼冰毒的退烧药。

小满从未提过自己的故事,但他学业成绩很好,而且经常自己写作诗歌,很喜欢把自己写的诗在他们三个面前朗读。私下来说,林诗觉得他写得不怎么样,不过有一首他很喜欢:

 

”创造你的时候

神开了个玩笑

从此你灵魂滚烫

命运冰凉

 

你踏入这世界

在人群中犹如孤岛

于是

成长像是迷雾中的蹒跚

在风暴里聆听呢喃

猜测前进的方向

 

就这样

你两次学习如何生活

又经历两次死亡

临终时

你还剩下两个问题

首先

两个矛盾的梦如何被安放“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听完这首诗,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谷雨问。

“这些经历,回忆和梦究竟有什么意义。”小满回答,一件薄风衣内套着挺拔的身体,眼白和瞳孔一起似笑非笑地盯着谷雨。

青花看着身上爸爸帮自己买的连衣裙若有所思,把手比作O型,缓缓而郑重地在裆部套弄了两下,好像自己的阴茎还在。这猥琐的手淫行为由她做出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艺术感。林诗突然很想问她有没有关于阴茎“幻肢”的体验,不过还是忍住没问。

“我觉得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青花回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娃娃领。“每个人,每件事情都应该有她的意义,也许这就是我们被赋予的命运——我们被要求体验这样的人生。只是具体的意义,我不太明白。”

“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会在被窝里紧紧抱着自己哭泣,这时候,我好希望有个人抱着我,擦我的眼泪,捧起我的头颅,然后说他爱我,然后狠狠地和我做爱。所以我觉得找到那个人也许就是个意义吧,也许我们和那个要等待的人前世关系特殊,今生本来要投女身结果搞错了什么的,等我们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也许我们就明白了这意义,然后就是善良地生活在一起之类的结局。”谷雨换了一下自己的二郎腿,一步裙中间的走光一闪而过。

小满满意地看看自己的诗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收了起来。林诗知道跨性别者里中笃信宗教者很多,不过旧宗教在包容跨性别者方面多有争议,新兴教会才是好去处。

林诗收腰的高领毛衣里第一次带了假胸,擦得他肋骨的皮肤难受,但是他又不想伸手进去挠,莫名地害怕失去淑女形象。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沉思着,如果他有的选,他根本不会想让这一切发生,也不想变成这不男不女的样子,他后悔自己的出生,痛恨自己的家庭,可是究竟是什么在主宰这一切呢?

几天以后,青花突然尝试自杀。当林诗把神魂不舍的她从已经固定好的塑料绳上拽下来的时候,她哭着说已经活够了这辈子想要去投胎,然后重新拥有一个完美的身体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生活,雪白的身子颤抖着,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动物,对人类的帮助充满排斥。

“别说傻话了,有没有投胎这事另说,就是有,你又怎么能确定才投回我们身边呢?你爸妈怎么办?”林诗费劲地把在地上打滚的她一点点拖上楼梯,好像是刚刚在水泥地里钓到了一条穿裤子的美人鱼。

手舞足蹈的青花才不管这些,毫不留情咬下的牙齿逼着林诗撤手。“让我走吧,让我死吧,求求你,我真的没别的办法,真的没有了,我受够了,真的呜呜呜啊啊啊啊呜呜——”

撤晚了的左手被衔住,紧接着青花脸上咬肌乍现。林诗手指一痛,看着那股狠劲就是一个激灵,再也管不了别的,搭配丝袜的高跟鞋猛地抬起再狠狠跺在胃部,左手成爪钩住下颚把青花的头颅死死按在楼梯沿上,右手抬起来就是啪啪啪啪啪五个连环耳光,直到青花干呕了几声,松开嘴瘫软在楼梯间里,涌出的液体流在地板上,身子直往下滑,眼神聚焦在某个无限远的地方。

“妈妈爸爸带我走吧….林诗带我走吧…..哥哥带我走吧….我真的受够了这里。”

林诗一个公主抱把青花抄在怀里,直接一屁股坐在呕吐物上,任青花缓缓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呢喃着,哭着用鼻子蹭他已经不明显的喉结。

“乖孩子,咱不在这里呆了,我带你走,我们回家。”林诗努力记忆儿时妈妈安抚自己的办法,现学现卖哄着青花,随口编着歌谣,“家里温暖,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了,我们就在被窝里暖和,生一群孩子,把他们养大——”

“生孩子?!那然后呢!那然后还有什么?女人还能有什么!我不想做女人,我不想挨操啊啊啊啊啊啊,这不公平啊啊啊啊啊!”青花的挣扎又激烈起来,在他怀里乱动,左手抓住林诗的头发狠狠一扯,使林诗被迫侧仰起头,接着一口白牙的利嘴咬向脖子。今天林诗穿着谷雨推荐的一身校园制服式的服装,大家都说感觉像是一位学生大小姐。

旁边一只白皙的手勾起青花的裙子和内裤,另一只手里的针管像是投飞镖一样优雅而迅速地扎在青花屁股上。“诀窍是‘两快一慢’,出入要快,注射要慢。我练了几千遍,好说歹说小满才给我个机会,你可别告诉别人这针是我打的。”

“——然后我们在昏黄的火炉旁睡死过去,离开这世界,再没有爸爸和妈妈。”慢慢感受着头发受力的减少,好像怀里的宝宝终于睡着,林诗平静地念完自己的歌谣。接着,穿着端庄的校园少女一边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扛着一具瘫软的肉体走向观察室,褶裙上一滩暗污,一位身穿女仆装的艳丽女孩捡起掉落的鞋跟在身后,另一只手里还拈着针管,上面残留着血珠和药液。

反思起来,林诗强烈地感觉到那天天台上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给了青花某种刺激,让她的心情重新不安定起来,之后,四个人默契地从未再讨论过这个问题,纵使每个人都在心里问了千遍万遍。

夏天很快过去,谷雨最终没有通过医院的测试,他本来也通不过的——国内的手续依赖于家长的干预和证件的齐全,而他早已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监护人了。

“看来我要去泰国割蛋蛋咯,大家保重。”谷雨说。

一开始大家还通过网络相互联系,可是很快,谷雨慢慢的话少了起来,不到一个月,谷雨失联,原因不明。

等谷雨的消息再次传来,已经是四人最后一次相聚之后六个月的一天晚上。林诗接到电话,听青花的焦急的声音传来,来不及细想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等他下了车狂奔到派出所的时候,青花正在焦急地跟一脸不耐烦地派出所民警和巡防队员恳求着。

“小偷小摸也好,杀人放火也好,能不能让我们说两句话。他真的没有能联系的上的家属啊!”

“小屁孩看不了,要看叫家属来。”民警一脸的无聊,旁边的巡管队员们饶有兴趣地看着。

青花的脸色通红,眼中胀满眼泪。“警察叔叔,他跟家人已经断绝关系了…..他体质比较特殊,我们很担心他,求求你….”

民警瞥了一眼赶来的林诗,眼里闪过似笑非笑的表情,林诗才发现自己走的太急了,根本没有注意变装和打扮。

“体质特殊?人妖呗,有什么特殊的?做人妖出来卖淫,进来了就按照法律该怎么罚怎么罚,听明白了吗!”

“不行…”青花抓住警察的手,不知所措的还想要说话。

民警把手一甩,把青花往后一推,接着把《看守所条例》往桌子上一丢,“再说一遍,除了亲属之外,谁也别想看到他。自己看法律去,看懂了中国字滚蛋。”

林诗只觉得自己怒发冲冠,除了一拳揍在警察脸上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身子一缩,大腿发力一蹬,没想到结果却是直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伸出的拳头半路只好半路改道撑着地面。

欸?

跪在地上的林诗回头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腿,紧接着他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忘了自己的性别。

女生软弱的腿部肌肉力量连走路都要借助胯骨的扭动,更何况做出冲锋的动作,又怎可能像男人一样腿一蹬就挥拳头呢?林诗在服药初期就明白这一点,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狂怒之下忘了性别,居然会以为自己还是个男人。

“跪?别跪了,跪也没用,不是家属看不了。我们按照《治安管理条例》给处罚,你们到时候过来领人吧,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别给父母丢人现眼了。”民警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转过椅子去想接着干自己的事情。

林诗震惊地双眼抬起来,与正蜷缩着的青花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林诗从青花湿润的眼睛里看到她的理解,嘲弄,无奈,悲怆,疯癫,原来这就是青花的感受。不过青花疯癫的眼神里光芒乍泄,紧接着是灵机一动和狡黠,下一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了林诗听到过的最凄惨的叫声。

“啊啊啊呜呜呜妈妈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

占上风的民警被这声惨叫打断了理智的思考,整个房间发生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后面的单间里突然传来碰撞的声音。青花实在是太入戏了,林诗觉得也许她可以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神经官能症。

“徐队!徐队!”寂静中,又一个人冲了进来,脸上满面春风,是小满。“哎哟是徐队吧!这事儿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哇,哈哈哈,您认识李局吗?市委那个!没错就是他。我这几个朋友瞎闹着玩呢,没错,这之间肯定有点误会——”

“别老找人民警察的麻烦,听见没,懂不懂《治安管理条例》!”小满一边拉起他俩一边对他们嚷嚷,“另外一个人呢?”

看来谷雨不是一个真的跨性别者。强行在泰国做了手术的他失去了荷尔蒙,再也感受不到和性有关的东西,原先的所有渴望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既不是真正的男人,也无法做女人。更惨的事情是,他失去了稳定工作的可能,在国外的手术无法调换国内身份,所以他持有的身份证连住一间旅馆也做不到,堪比废人。她去找到医生,医生推翻所有的诊断,说他只是“异性幻想性兴奋综合征”,并且告诉他,男性生殖器无法进行手术恢复。

据警察说,谷雨是在卖淫的时候被抓住的。小满把他捞出来的时候,他身上除了黑色的丝袜,一件衣服也没有,只是披着一个单子。

“我们抓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民警看到小满扬起眉毛,马上说,“怕他冷着我们还给她披了个单子呢。”

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小满的家里,再把谷雨推进浴室。谷雨的下体沾满了自己和男人的体液,经过寒风一吹,全冻成冰壳粘在皮肤上,撕都撕不下来。

“他们给我塞进了男牢房,就那样塞进去。”他捂着自己的脸不停发抖,失声痛哭到几乎断气,“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可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爷爷,我不能为他传宗接代,我对不起他。”

等四个人都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林诗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唯一一个还算完整保有自己本来性征的人。现在,谷雨和青花之间又多了某种令人不快的共同点,而他们都对此深恶痛绝。

四人瘫在床上许久,突然传来青花的声音:“林诗,你还记得你刚才想要出拳的那一刻吗?好好想想你真正的性别,听我一句,别急着做手术,走上了那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林诗,这件事你要听自己的意见。”小满的声音突然传来。

“谷雨听了自己的意见,你问问他现在后悔不。不换性别你会痛苦,但是如果切了你的那两个蛋蛋,你会付出更大的代价。难道你想像我一样每天吃大把的抗抑郁药,和自己较劲吗?”

“你….闭嘴吧。”谷雨坐起来转头冲青花低声咆哮,“你是四个人里唯一能完整做女人的人,天天寻死觅活个什么劲呢?你明明能来月经能生孩子,长得一张俏脸身材好有人追有人爱,可你还是不满足,你还想要男人的一切!你到底有多贪婪?我们的痛苦你可曾明白一星半点?”

“谷雨,我看你俩谁也别说谁了。你不也后悔了么?你怎么就不是两个性别都想要?”小满坐起来问。

“每次出来说话的人都是你,救人的也是你,“谷雨悠悠说道,“可你早已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和我们是不同的。”

“你管得着么?”小满尖刻地回应,“要不是我叫的人,你现在还被关在看守所里被轮流参观呢。告诉我,是男牢房爽,还是卖起来爽?

“我就是假装女人卖淫而已,你一边来者不拒还接受包养,什么花样都能玩,这比轮流参观干净吗?你居然还在这里教育我们!还给我们念诗!你配么?你是怎么独自维持生活,又怎么住上这个房子的?你瞒着我们,但我知道,我有一天看见了。”

林诗和青花把眼神瞟向小满,他们到底不了解这个男孩的生活。

“是啊,没错。”小满停顿了一下。“今晚的人是我求干爹叫的。我不但卖淫,还接受包养。我可以做男孩,也可以做女孩,我的身体有很多通道可以用,所有人都很喜欢我——”

“别说了。”林诗说。

可是小满继续说,“更重要的是,我浑身都能有高潮,我的全身也都能给别人高潮。我熟悉女人要做的事情,了解男生的心理,所以我能假装男转女的伪娘,还能做女同性恋眼里的帅T,你们能想到的花样我都玩过——”

青花长叹一声。

“没有什么能拯救我们,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你们连这还不知道吗,我们是没救的。你们以为什么是救赎,做了女孩就能得到爱,做了男孩就能成为男人了吗?没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眼前一片黑暗!”

说着说着,小满的声音哽咽起来:“我就不知道这个…..我在夏天看到你们仨,以为一切都能往好方向走,都会越来越好的……我错了,我这是,自己骗自己呢——”

“够了!”青花叫道。

“——我的脚和舌头都很厉害,你们应该试试看,保证不到十分钟就能让男人射精。”小满压抑不住自己的哽咽,强行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戏谑的话,“不过可惜你们仨都不能再当男人——”。

谷雨从床上蹦起来,但是被青花一把按住,两人扭在一起,整张床都开始摇晃。

林诗思索一下,脱光自己的所有衣服,把小满搂进怀里。他用力地搂着小满,堵住他想要说话的嘴,努力地抱着他,舔掉他的眼泪。他的手伸进小满的衣服里,往胸前一摸,却根本摸不到小满的乳头,心里一动,他的胸口只有巨大的伤痕。

林诗能感觉到青花注视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青花轻轻的“哼”,林诗用余光看到,青花温柔地把谷雨按在床上,自己俯下身去。

小满说的对,他真的浑身都能得到高潮。他们尽力尝试,就像初生的小鹿学习直立一样自然。

***

第二天,林诗醒来,转身摸了一个空,小满已经走了,只有从床上和枕头上的睡痕能推测出林诗曾和另一个人相拥而眠。悄悄起床环顾四周,桌子上放着准备好的早餐,走近冰箱,则看到上面贴着小满离开前写下的一首诗,是宋朝朱熹的《水口行舟》 :

 

昨夜扁舟雨一蓑,

满江风浪夜如何?

今朝试卷孤篷看,

依旧青山绿树多。

林诗回头看向另外两人,发现青花像姐姐一样从背后搂着谷雨,睡得正香,白皙而曼妙的身体微微起伏着,脸上安详地好像从出生起的一切苦难都没发生过。谷雨刚刚醒来,他的身体和以前相比显得更像是女性了,他稍稍抬起头无神地看着林诗,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心情依然沉重。

在这之后,谷雨离开了他们,这次恐怕是彻底失联了。有个人说他好像在试着组织双性人卖淫,可另一个人却信誓旦旦地说他眼下被一个富商包养,每天照顾他癌症晚期的妻子,同时做着保姆和小三。林诗可以同时相信这两个说法都是真的——事实上圈子里的大多数人过了不久就都悄声无息了,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这时她才想起小满的那句“灵魂滚烫,命运冰凉”。

青花在不知什么时候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很快奉子成婚。婚后有次她回到医院,抱着自己的孩子给医生护士们看,给主治医生开心得合不拢嘴,白皙的皮肤上仍然是一身裙子,总是被遮住的脖子这次再也没带饰物,一处巨大的伤痕上纹着一只蝴蝶。肩膀也因为常抱孩子而变宽了——果然看肩膀的宽厚程度是区分少女和年轻妈妈最好的办法。

“不知道你现在还会不会难受,或者讨厌做女人的自己。你还会想做回男人吗?”那次林诗也去了,他问。

“会啊,怎么不会。”青花早已戒烟。“我还会哭泣,还会痛苦,想要回自己的那根阴茎,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男人。那些黑暗的东西仍然会常常到我脑子里来,只是我还有老公和孩子,我还有妈妈,我还有自己的学业,不能光为自己而活,我要想办法和它共存,直到我在这世界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你还没有做过手术,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好好想想,别害怕也别后悔。”她冲他调皮地一笑,“不过女孩子的高潮真的比男生爽一百倍哟。”

小满和林诗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小满告诉林诗,他经过了检查,要做二次手术把自己变回女儿身,希望林诗能来陪她。

“做完手术,你这身肌肉还留不留?”林诗一边削着苹果一边问。

“谁知道呢….”小满躺在床上眯着眼睛,“肌肉就是肌肉,性别就是性别。在性别上,我是彻底自由的。”

林诗一直很想问小满没有乳头的原因, 不知道小满故事里那个养水母天天中毒,还自切双乳的女孩是不是他自己。

“那不是我。”小满笑着摇头,“他是国内很早的一个案例,其实后来因为有些本地的关系,又没有生计,医院给他派了一个工作,以后我带你去看他。”

“我的乳房是我奶奶割掉的。因为我不是男孩,她还曾经试着把我的两瓣阴唇烫在一起呢。多年以来我憎恨着我奶奶,没想到后来长大一点儿,我真把自己当成男孩了。就这样,还是走上了她所期望的路,当然,她所期望的男孩应该还是有那根东西的。”

“刚开始学临床是为了了解自己,后来我发现,真正的心理医生都要躲着LGBT,因为治不好,因为难以理解,也因为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歧视对方。是病,是命?这些事情说不清。”

“现在,我觉得自己没有性别,做男做女都行。”她咯咯笑着。“男人和女人的性和生活我也都体验过了,虽然不太完整。我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大志向,想花更多的时间反省自己的内心,做自己的事儿,这样的话想来想去还是女生好,而且女生也有不少办法受照顾。”

小满的手伸过来,有意无意抚摸着林诗削苹果的手臂。

有天,照顾完小满的林诗准备回家,拐进医院附属食堂的厕所里的时候,觉得他看到了那个案例病人。

天色昏暗,林诗自衬没人再来,就近在男厕所里清理,补妆。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黑影拎着清洁工具从隔间里走出来。“哪个小伙子来操我?”带着奇怪的嘶哑声音,脚踏布鞋,身穿抹布一样的苏联布拉吉,上身耷拉着拳击背心,脸上画了诡异的浓妆,一个看上去精神不正常的中年人慢慢走来,趴在瓷砖上费力地撅起臀部,腐臭扑面。

林诗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老人又问了一遍:“哪个小伙子来操我?”

等了一会儿没人近前,老人无聊地回头望去,看到一身女装的林诗和补了一半的妆,认出林诗是个男人,眼睛登时瞪了起来,皱纹布满的脸彻底皱缩在了一起,稀疏的毛发根根竖立,脸一下变大了很多。“你….滚出去!婊子!满脑子就想着挨操的婊子!畜生!你死吧!我要杀你全家!我操你妈!我操你妈!我操你妈!我操你妈!”说着拿起扫把胡乱挥舞着冲过来。

吓坏了的林诗把化妆品胡乱堆成一堆,掉头冲出厕所,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狂奔着,他跑过铁轨,窜上天桥,直到再也跑不动,才慢慢停下,尽量不去想那人是未来的自己。

远处灯光闪烁,公交车来了又走,夜色深沉。偶尔走过的行人会看见一个少女站在天桥上,扶着栏杆颤抖喘息,痴视着天上的月亮,嘴里呼出的雾气弥漫。

END

笔记

《搏击俱乐部》的作者恰克‧ 帕拉尼克曾经说,最后一次青少年伤害自己的高峰是他们在手淫的时候让自己窒息而死,然而对于广大LGBT,尤其是跨性别者来说,这话过时得像是几年前的主流价值观。随着软色情的泛滥和亚文化的兴起,渴望变性者,对自己性别不认同者,假两性畸形者的存在越来越为人所熟知,这一群体里更因此混进了足够多的异性幻想性兴奋者,想尝试不同性癖者,以及纯粹是来装酷的中二少年。如果说中老年的跨性别者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创造点类似“隔壁受人尊敬的王老师喜欢偷穿老婆衣服自慰”的无聊笑料的话,那青少年LGBT则可以抱着不疯魔不成活的精神变装,吃药,切生殖器,离家出走,非法卖淫,与世界发生极其激烈的冲突,放弃自己能有的一切,只为了追求更真实的自己。

不同于某些问题的清晰原因,关于跨性别者的本质迷思是人们分不清跨性别的意愿究竟是先天生成的,还是后天的文化环境影响。如果是先天生成论,那么这类问题容易被归结为“基因原因”或者灵魂式的不可知论;如果人们倾向于后天生成论,那么跨性别现象会被默认为根本不是社会问题,精神疾病,或者至少是可以被治疗矫正的。在连主流认识都争吵不停的情况下,针对跨性别者的任何干预手段其实都苍白而可笑,社会在这一问题上的基本实质尚不能达成共识,而用一句“人们生来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性别”来了结,其默认语境不过是“这件事情由先天决定,靠后天形成,我们不应该干预”的另一种说法罢了,可是若说不该干预,那又置跨性别手术这种实质上对机体造成不可逆伤害的医疗行为于何地?为了自由转换自己的性别,就必须先由医疗机构认证自己处于病态,这“二十二条军规”式的可笑状况促使越来越多的人把跨性别问题归结于“灵魂进入错误身体”的不可知论。

灵魂论十全十美,唯一的问题就是无法优化现有的解决方案,缓解广泛存在的痛苦。跨性别者不是类似于变装癖一类的可以被社会稍许接受的小众爱好,而是能影响人的社会属性,甚至反过来重塑社会的问题。更何况,跨性别者转换性别以后,还要重新去学习如何在别人的眼光下生活,难以组建家庭,更有极高的几率后悔自己的选择。“灵魂和身体不融洽”“我不属于我这个性别”在外人眼里只是一句顾影自怜的疯话,但实际上,正如一位跨性别者对笔者所说:“你若不是跨性别者,就不会理解痛苦的感觉和离经叛道的滋味,那些东西只是说起来很酷罢了。”

同性恋和双性恋尚且可以伪装,但是跨性别者非要有性别表达不可。在社会上,最容易被接受的同性婚姻权利争取了整整四十年,历尽艰辛在美国通过的时候还是引来了一股下岗潮流——上司们和欢呼的同性恋下属互相看不对眼,宗教团体和保守地区呼天抢地。在公共领域的声音中,LGBT弱势群体们罔顾自己人少力量小的事实,不停地彼此攻讦:就算是在部分区域合法化,同性恋仍然背负着艾滋病的谴责和主流的鄙视,双性恋者经常被认为是变态,骗炮,或者骗炮的变态,更不用提在社会上升期出现的中国特色女权主义者了。在这形形色色的亚文化中,跨性别者人数不多,异常脆弱,在所有的冲突中都无法组织反击能力,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到头来,还是Facebook做了为数不多的一件实事——在网站的主页加设了56种非传统性别选项供人选择。

在中国,每个独生子都会是90岁的老男孩,他们不可能离开童年长大,迟早都要反抗给他们生命却又赋予他们沉重责任的命运本身:一路由女人养大的少年,却被要求在白驹过隙的世界洪流里“活得像个男人”。每个女人都可以活得像个女人,但是要想被别人评价为“活得像个男人”,只有经过激烈的生死竞争,踩着失败者往上爬的为数不多的人才可以做到,然而若是付出心血到达这一步,除了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甜头,最大的收获不过是变成了一个曾经让自己极度厌恶的人——别忘了一万年太久,那时少年早已白头。如此看来,去做女孩子好像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毕竟看起来你只需做出一点点超出女性默认边缘的事情就会得到夸赞,平时可以获得照顾,还有权利能保有长久的爱和一颗温柔的心,而且永远不会被社会评价为Loser。在和平而尊重自由意志的社会里,人人都会在反人性的零和竞争面前软弱退缩,所以每个男孩都是潜在的跨性别者。

不要以为跨性别是新的亚文化,这世界上存在的只是旧酒新瓶一次次卷土重来罢了。历史上的每一个黄金时代的暗处,都闪烁着跨性别者的影子。明代书生落难妓院,赎身做妾,修仙报恩的故事(《弁而釵.情奇记》)和现在的作品想象力一样丰富;罗马帝国会所里的女装男妓和那些在网上分享“女装攻略”,“如何吃药”的人又有什么差别呢?现在,有了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合适土壤,跨性别者的浪潮终将生生不息,如烈火燎原般改造世界。

跨性别者所拥有的属性直接挑战了现有的社会结构,这使得他们不为社会所容。跨性别的起因不易追溯,发生后又令跨性别者回归生活的难度随着年龄上升而指数增长,幼年时跨性别者是伊甸园里的不可说不可说;青春期时的跨性别历程残酷痛苦,但仍然充满希望;中年时的跨性别者早已无法沉浸在“残酷青春”的幻觉里,他们费尽心机的追求不过是别人口中的笑料;老年时的绝望弥漫无尽,犹如割肉钝刀。人人的生命都是不归路,尽头等待着死亡,只不过你欣赏着爱和欢笑,跨性别者得到诅咒和凄凉。

作为一个正常人,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特别可怜,而你比他们幸福多了?毕竟你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坐着脾气暴戾,连银行排队票都要捡回家的老人,还有要在成年之前整整十年里认为你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懦夫,而且在成年后继续吸血的孩子,以及与你在漫长的岁月里共同生活到窒息,居然还要假装继续相爱的伴侣。毕竟你有五险一金,免费医疗,是朝九晚五的房奴车奴,毕竟你谈论着世界局势,国家政治,幻想作为中产阶级的自己正在把命运握在手里。

你追求流行,学习着上流社会的审美,买来精装修的厕所和容纳有机食品的超大双氟冰箱;你学习艺术,尝酒品茶,然而每天的高潮都来源于电视连续剧和微博热点话题。你一周做三次爱,每年休三周假,一个月只抽三包烟,而有长假的那个月你可以抽四包——失去了人生意义的你需要商品经济将痛苦隔离在世界之外,任由资本主义给出问题的答案。可惜有一天,死亡来了,他不接受你给他推销的任何东西,而是要用一连串的疑问和幻梦来买你所凭依的一切。

是的,你比他们幸福,毕竟你更容易维持一个家庭,可以自由地恋爱,不容易和世界产生冲突,也不需要从人生的某个阶段起重新学习如何生活,更不用体会自己的孤单和全人类对你的不解,但你的生命形态较之他们而言缺乏自我。他们所拥有的这与生俱来的,先验的性别矛盾,为生命本身带来了弥赛亚式的意义,让他们从有性别矛盾起就在死前的救赎方面比平凡的你更有优势。

不过这救赎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像是一种毫无边界递减效用的商品,由出生时免费赠送。在跨性别者漫长的生命里,这累赘让他们的生命艰难且价值减半,而他们则拼命挣扎试图让这一切哪怕有一点点改变。在人死亡的那弹指之间,这份他妈的大礼包让他们的生命升华,却反过来将一生所做的一切归零。

要想问这救赎有何意义,只能先问这些非比寻常的经历能代表什么。也许它们什么都不代表,但更有可能的是它们代表了一切,毕竟毫无意义的东西绝对不会凭空出现在这世上,正如中世纪的圣歌所唱:“忍受痛苦锤炼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将会得到生命的冠冕。(Beatus vir qui/Suffert tentationem/Quoniam cum probates fuerit Accipient coronam vitae)

这些,就是跨性别者们知道,而你不曾知道过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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