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的劳工运动(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 当代中国劳工运动兴起的缘由

如果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当代中国劳工运动兴起的原因,那就是日益固化与黑恶化的“中国模式”与日益增长的劳工权利需求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一、中国模式对劳工阶级的巨大历史欠账

所谓“中国模式”,官方称之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它既不同于苏联模式和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也不同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而是一种由一党制国家权力和国家资本驱动、掌控、渗透、规制、收放的市场经济,因此民间把它称之为权贵资本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权贵市场经济、新极权市场经济等等[3],市场不是以私有制与竞争性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为基础的资源配置机制,而是垄断性权贵官僚资本集团借以疯狂地挖掘自然资源、社会资源、人力资源并获取差额利润和惊人财富的工具和手段。

诚然,中国的GDP总量,即使刨去其中的一些重复计算和虚假统计的水分,也已经成为世界老二了。然而这是以极为高昂的代价换来的,如果刨除已经产生的和将来一定会继续显现的外部性、社会损失和历史成本的话,这个GDP里面所包含的净效益和净福利究竟有多少呢?本文不拟全方位讨论“中国模式”对整个中国社会、整个中华民族的损害,而主要聚焦于它对劳工权益的损害。

1、工资的欠账

在30来年的大规模工业化和市场化过程中,劳工的工资增长一直是远远落后于经济增长和人均国民收入增长水平的,其中90年代末到2007年,农民工的工资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直到劳动合同法颁布实施后才有了较快增长,但即使如此,根据国家统计局2015年度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农民工的人均月工资也仅仅只有3072元,按这个工资水平,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即使是双职工,要想维持一家人在城市稍微体面的生存以及赡养老人,也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中国形成的独一无二的“拆分式”劳动力再生产体制[4]的根本原因:父母或父亲在城里打工,孩子跟随祖父母或母亲留在农村生活,由此造成了6000余万的留守儿童和数千万留守妇女。也就是说,劳动力的再生产不是以完整的、符合天理人伦的家庭形式完成的,而是以家庭分裂破碎的、违背天伦的、非人性的形式完成的,劳工阶级为此承受的极大的牺牲和惨痛的代价。这点工资,甚至还没有达到恩格斯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马克思写《资本论》时(欧美国家早期资本主义时期)的水平,更是跌破了马克思对那个时期的工资的经典定义:工资包括劳动者恢复劳动力的基本生存费用、繁衍后代以提供新劳动力的抚养和教育费用以及更新劳动力所必不可少的职业培训和休闲娱乐费用。那时候,尽管工人住在贫民窟里,起码劳动力还是以家庭的形式得到再生产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模式对劳动者的剥夺和剥削程度,是超过欧美国家早期资本主义时期的。

2、休息时间的欠账

劳动法规定了一周5天每天8小时工作制以及一定的带薪休假日,加班时间每月不得超过36小时并且必须支付1.5倍(平时)、2倍(周末)、3倍(法定节假日)加班费,以保障劳动者获得休息休假的权利,然而这个规定只是在机关事业单位、部分国有企业和外资企业得到遵守,绝大部分企业的工人都不得不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11个小时左右,很多企业不支付加班费,也没有带薪休假日。于是出现了失业与过度劳动同时存在的现象。这导致了如下三种结果:一是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榨取了巨大的绝对剩余价值,二是通过人为造成就业不足加剧了劳动者的恶性竞争和劳动力的进一步廉价化,三是损害了加班劳动者的身心健康,降低了国民的身心素质。

3、劳动安全卫生的欠账

由于缺乏有组织的劳动者的民主参与和监督,由于政府职能部门的不作为以及政府官员与企业的利益勾兑,中国的劳动条件普遍未能达到应有的安全卫生标准,在企业建设和生产经营过程中,不能做到劳动安全卫生设施与主体工程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入生产和使用,致使中国发生了在世界上频率和比例最高的矿难、爆炸、坍塌、火灾、工伤、职业病等等安全生产事故和职业灾难,其中有著名的致丽大火灾、昆山大爆炸和天津大爆炸;有不少于600万的罹患尘肺病的农民工被赶回农村等死;仅珠三角地区每年就会削断4万根手指,推起来有一座山那么高。这些只是劳动者遭受生命健康损害的几个触目惊心的例证。可以说GDP老二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靠牺牲劳工的生命和健康换来的。

4、社会保障的欠账

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农民工是基本没有社会保障的,一方面是在企业层面,他们没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工伤保险、失业保险、生育保险,没有住房公积金,另一方面是在社会层面,他们没有城市居民在教育、居住、文化生活以及其他公共服务方面的福利。通过户籍身份制度,我国实现了城乡隔离,使农民工和城市工人、农村居民和城市居民成为这个国家的两个不同的等级,而不能享受平等的国民待遇。直到2008年实施劳动合同法和2011年实施社会保险法后,情况才有所改观,但就是这样,根据2014年国家统计局的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与雇主或单位签订了劳动合同的农民工仅为38%,农民工“五险一金”的参保率仅为:工伤保险26.2%、医疗保险17.6%、养老保险16.7%、失业保险10.5%、生育保险7.8%、住房公积金5.5%。[5]

5、程序性劳工权利的欠账

工资、工时、劳动条件、社会保障都属于实体性劳工权利,对这些权利的历史欠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程序性劳工权利的历史欠账。程序性劳工权利又分为个人的程序性权利和集体的程序性权利两种,前者主要指劳工个人参与劳动争议的调解、仲裁和诉讼的权利,后者主要指劳工的团结组织权、集体谈判权和罢工权(统称劳工三权)。应该说,个体劳工参与劳动争议的调解、仲裁和诉讼的权利得到了部分落实,但仍然存在两个很大的问题,一是因为调解、仲裁、诉讼周期太长、成本太高,以至于出现了很多劳工因拖不起而被迫放弃或即使赢了也得不偿失的情况;二是资方与企业工会、仲裁委员会和法院通过利益输送而做出不利于劳工的调解协议、裁定和判决的情况。更为重要的是,个体性程序权利救济的只是法律规定的最低实体性权利,而对于随着经济发展出现的增长性、发展性实体权利如工资的增长、工时的缩短、劳动条件的改善和社保标准的提高,就无能为力了。相比之下,旨在救济增长性、发展性实体权利的集体性程序权利,就显得更为重要了,而恰恰是这些权利,在中国是严重欠缺甚至是受到严防死守的;劳工通常被加入了一个前置的、预定的官办工会,他们对工会事务没有发言权和决定权,因而缺乏实际的结社自由或团结组织权;他们不能通过工会与资方进行平等的讨价还价,因而缺乏实际的集体谈判权;他们更缺乏罢工权。当他们团结和组织起来与资方进行抗争和博弈的时候,他们就会受到当地党政和公检法的打压以及资方的报复,乃至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生产经营秩序”等等罪名而被施以刑事犯罪的指控和判决。

所有这些就是中国模式论者所津津乐道的比较优势,或者叫做廉价劳动力优势,或者叫做人口红利,但其实正如秦晖教授所言,这是一种既无自由又无福利的“低人权”优势[6],长期来看正是中国模式的主要问题和劣势所在。不顾中国国情而直接照搬西方自由主义的企业家、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们,不假思索地认为这种现实具有天经地义的经济合理性,把这种情况说成是劳动力市场的自由交换,而直指劳动合同法是破坏这种自由交换的罪魁祸首。比如楼继伟就认为用工成本的提高和用工灵活性的降低,是导致制造业衰退的主要原因;张五常大骂劳动合同法是一部恶法,应当予以废止,应该恢复上个世纪90年代那种企业与劳工之间的灵活契约状态,只要农民工自己能够接受比从事农业劳动更高的收入,与企业建立什么样的劳动关系都行;童大焕说老板给工人工作,工人却反咬一口,用劳动合同法去告老板,你们工人还有没有良心;董保华指责农民工依据劳动合同法维权涉嫌“劳动碰瓷”,微信群里也有很多人围攻维权的农民工胡常根是在碰瓷,是流氓无产者;谢作诗认为,只要基于本人同意和自愿,几个穷人可以合娶一个老婆,用市场交易的方式来解决我国存在3000万光棍的问题;铅笔社认为,只要基于自愿合意,童工就有自由劳动的权利,禁止童工反而会使童工的生存更为悲惨……[7]

当然,即使站在劳工的立场上看,现行劳动合同法也的确具有国家主义和威权主义的立法取向,没有对于劳资自治的权利提供制度保障,劳工表面上获得了一些来自于国家的倾斜性保护,但其实失去了更大更多的权利,即团结组织起来与资方进行集体博弈的权利。那些要求放松国家规制、取消国家权力对劳工的某些保护的企业家、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们,非常鸡贼地绝口不提劳工三权。那么,劳工方面既没有集体博弈的权利,又要失去仅有的一点儿国家保护,不就彻底成了市场上一只只孤零零的待宰的羔羊吗?自由主义者信誓旦旦地保证,市场自由竞争本身会带来劳工权益的改善,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市场经济在人类历史上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也不是以不受政治、社会、文化因素影响的纯粹形式而存在的,更不能以市场的逻辑去取代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逻辑,这个叫做市场的神话,在方法论上叫做经济学殖民主义或经济学帝国主义,是与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不同的另一种经济决定论。针对上述中国特色自由主义的论调,我想再补充以下几点反驳:

(1)中国的市场经济是在国家所有制、计划经济和一党专制的背景上发生的,要求资本对于专制权力的自由和平等没有错,但同时也应该给予劳动这另一个生产要素、另一个市场主体,对于专制权力以及对于资本的同样自由而平等的权利,那才是公平的、健康的、真正的市场经济,否则就一定会陷入到权力与资本、官与商、权与钱联合起来压榨和剥削劳动的、由权贵资本主导的市场体制之中,在这种体制下,即使是真诚的自由主义者所要求的资本的自由和平等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2)中国由一个农业经济和计划经济时代,突然一下子进入一个大规模工业化和市场化的时代,农业迅速成为衰退的夕阳产业,在产业结构和国民经济体系中的比重急剧缩减,占全国人口80%以上的农民守着人均一亩三分地,是根本不可能养活自己的,这个责任当然不能由农民来负,他们当然有权利进入城市谋生,而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也内在地需要来自农村的大量劳动力,这个根本就不是什么城市给农民、老板给农民工工作机会,而是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给予所有国民的同等的权利和机会。因此,因为农民工在城里挣得的工资高于其务农收入,或者农民工与自己的过去相比获得了一种比较收益这个事实,就推论出农民工应该安心忍受任何一种劳动关系、劳动条件和劳动报酬,接受由政府、资本等等强势经济社会政治力量通过有意无意的“合谋”而给出的劳动力价格,是完全不能成立的。现实的未必就是合理的,惟其如此,弱势的劳工就永远具有追求公正合理的劳资关系和劳政关系的权利。他们比较的对象不是自己的过去(纵向的比较),而是拥有权力、资本或其他社会资源的城市居民(横向的比较)。

(3)市场经济从来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体系,它深深嵌入到一定的社会结构之中,因此,社会的政治、法律、宗教、道德等其他要素也一定会对市场经济发生影响,构成一些重要的约束条件。比如,为什么全世界都禁止童工?这不仅因为大规模使用童工势必降低劳动者的身心健康和劳动力素质,从而阻碍产业的升级和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这是经济原因),而且因为从社会的角度来看,童工就根本不应该进入劳动力市场,而应该接受教育并得到身心的自由健康的发展,法律应当强制性地禁止童工,道德上应该谴责童工现象(这是社会原因)。如果仅仅从经济学角度看这个问题,只要所谓童工本人和他们的父母自愿,就可以雇佣他们,那么一切人力资源都可以当作赚钱的工具了,老人、残疾人、犯人、做黄赌毒生意的人,就都可以成为正常的就业者了。至于说什么禁止童工,让他们返回农村,会让他们失去本来可以挣得的收入而沦入赤贫和更为悲惨的状况,那只是似是而非的说法,是在偷换概念和论题:农村留守儿童的问题,恰好是应该由政府牵头动员整个社会来解决的,本来就不是市场应该负责的范围。中国特色的自由主义往往沦落到为不负责任的政府做辩护的低劣水平,由此可见一斑。

二、劳工被严重剥削和压迫是造成目前经济危机的主要原因

与中国特色自由主义和与之珠联璧合的权贵官僚资本主义的判断恰好相反,左翼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认为,当前制造业衰退以及正在到来的、改开以来最为严重的经济危机的主要原因,不是劳动合同法实施以来用工成本的提高和用工灵活性的降低,而正好是30年来低人权、低工资、低保障、低福利的经济发展模式,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劳工的超经济剥削[8]和政治压迫,是30年来积聚的经济社会矛盾的总爆发。

1、极为严重的分配不公和贫富两极分化造成内需不振、产能过剩

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贫富分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基尼系数就超过了0.4的警戒线。官方公布的统计数据是:2003年基尼系数是0.479,2004年是0.473,2005年为0.485,2006年为0.487,2007年为0.484,2008年为0.491,2009年为0.490,2010年为0.481,2011年为0.477,到2012年的数据是0.474,2013年时0.473.2014年时0.469,2015年是0.462,创12年来最低。但这与民众的切身感受和社会舆论严重不符,也与一些学术机构的统计数据不一致。根据西南财经大学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与研究中心发布的《2014中国财富报告:展望与策略》,目前中国收入前1%的富裕家庭,平均年家庭收入为115.2万元;家庭资产前10%的中国家庭,拥有63.9%的总资产;2013年全国家庭资产基尼系数为0.717。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的《中国民生发展报告》则指出,中国的财产不平等程度在逐年升高:1995年的基尼系数为0.45,2002年为0.55,2012年达到0.73,顶端1%的家庭占有全国三分之一以上的财产,底端25%的家庭拥有的财产总量仅在1%左右。

政府看到了产能过剩的现实,却不愿承认这种过剩是由于贫富两极分化和内需严重不足而引起的相对过剩,由此而提出的供给侧改革只是简单地去产能。其实中国最为急迫的应该是进行需求侧改革,也就是喊了十几年而没有动静的分配体制改革。只要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老百姓手里没钱,同时又缺乏教育、医疗、住房、养老等方面的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他们就没有消费欲望和消费能力,内需就必然萎靡不振,国内市场就缺乏必要的广度和深度,难以吸收由GDP至上主义的投资冲动所带来的巨大产能,这种供给远远大于需求的情况,随着大量消化产能的出口的萎缩而充分裸露出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单方面的供给侧改革,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市场的结构性矛盾,反而由于压缩产量导致大量的失业,失业者又没有基本的生存保证,造成新的经济、社会以至政治问题。受失业问题的制肘,产能减到一定程度就减不下去了,并必将反弹。这个逻辑过去反复出现过,现在再一次出现了:中央政府出台了新的“四万亿”投资计划,拉动和撬动基础设施建设,地方政府闻风而动,以中央下拨资金强力吸融社会资本,仅广东顺德一地的基本建设规划就已经达到了1000亿,据说把未来十几年的基础设施投资空间都开发完了,把后几届政府的事情都干完了。

所以单在供给侧做文章,只会造成收、放、再收、再放的恶性循环,最终无非是把国有资本和国有企业做大并控制整个国民经济,而民间自由市场经济的空间会越来越萎缩,一种基于民生和民间社会的、供需平衡的市场经济体系就无法建立起来。供给侧改革不会触动而只会强化政府主导的权贵官僚资本主义,只有有效需求即有购买力的需求的扩大才会消化过剩的产能,只有需求侧的改革才会激活民间社会的活力,给市场经济的发展注入内在的动力,但这恰好要以权贵官僚资本主义的所有制、分配制度和既得利益格局为改革对象。2002年中共十六大就提出了分配制度改革的构想,强调要加大第一次分配中劳动收入的比重以及加大第二次分配的力度,为什么14年以后还原地不动?没有别的,是因为在“中国模式”的经济政治制度下,不存在完成这项改革的两个基本前提:一是有一个劳资集体谈判的劳动力定价机制和劳工权益保护机制,二是有一个宪政民主法治下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有限责任政府。

2、廉价劳动力劣势成为中国产业升级的瓶颈制约

在中国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的初级阶段,主要是凭借廉价劳动力的优势,中国成为全球化分工体系中的“制造工厂”,廉价的中国产品源源不断地流向全世界,中国经济因此而保持长达30 多年的高速增长,GDP总量或经济体量跃居世界第二。然而,这种经济增长模式是不可持续的:对外而言,由于吸收了过多的国际资本,由于发达国家制造业向中国的大规模转移,使成百上千万的欧美国家的工人失去工作,从而引发了这些国家相应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危机,近几年来,发达国家已经开始从中国撤回部分资本和制造业,川普当选美国总统后,会加速这一回迁的进程;对内而言,廉价劳动力优势或者人口红利已经耗尽,相反,劳动力被大规模严重剥夺的劣势正在迅猛地显现出来。这两者都对中国的产业升级形成无法突破的瓶颈:外国资本在撤离的同时,也带走了相应的技术和管理,会严重拉低中国制造业的科技和管理水平;日益贫困化的劳动力大军只具有很低的人力资源,根本无法适应极为必要的产业升级。

对劳动者的超经济剥削,不仅使得内需和国内市场严重萎缩,更为深远的是,使得劳动者的生产力和生产率会处于停滞乃至衰退状态:第一,劳工工资太低,除了用最粗劣的衣食和最简陋的住宿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外,剩下的钱必需寄回老家养家糊口,根本就没有可用于人力资源投资的资金;第二,劳工工作时间太长、工作强度太大,有限的一点休息时间只可以用来恢复身体的疲劳,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学习更多的文化技术知识;第三,急功近利的企业只把劳工当作用过即扔的劳动工具,对他们没有提供应有的职业技能培训;第四,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本来应该成为培养技术工人的摇篮,但其实却大规模地沦为劳务市场的黑中介,经过几个月的基础学习以后,就以进厂实习的名义把学生卖给企业;第五,对劳工尤其是女工缺乏应有的安全卫生保护,使他们遭受大面积的工伤、职业病和其他身心疾病,极大地损害了他们的生产能力;第六,大量使用童工和未成年工从事一些简单劳动,这些孩子成为成年人之后,大部分只能成为终身的简单劳动力。这样的一支劳动力大军怎么可能承担第二产业即工业制造业的升级换代呢?长此以往,中国制造业在国际分工链条中的地位将会越来越低,并且将会成为全球最大的假冒伪劣产品的制造基地。

3、劳动收入和社会保障的双重低弱使第三产业和第四产业无法得到发展

第二产业的升级换代必将释放出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将会被第三、四产业即服务业和文化产业所吸纳,在发达国家,第三、四产业所占的经济比重和所吸纳的劳动力,都远远地超过了第二产业。然而,占人口85%左右的中国劳工和其他底层民众的工资收入和社会保障福利太低了,他们对于第三、四产业所能提供的产品和服务的有效需求太弱了,根本不足以促进这两个产业的迅速发展并因此而吸纳大量的劳动力。

由此可见,即使撇开社会的、政治的、伦理道德的方面而进行纯粹的经济学分析,劳工权益问题也首先是一个经济学问题,劳动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生产要素,劳工是极为重要的市场经济主体,劳工权益得不到保障而遭受权力和资本双重的、经济的和超经济的剥削的市场经济,是一种畸形的、跛足的、病态的市场经济,由权贵资本单方面主导的市场经济,其严重破坏供需均衡并导致严重的经济危机,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和结果。中国特色的自由主义经济学们绝对不会承认这样一种经济学分析,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自生自发的市场竞争会自然而然地造成公平的分配,根本否认剥削(包括经济剥削和超经济剥削)的存在;他们反对劳工自由结社、集体谈判和罢工,认为这会造成劳动力的垄断,破坏自由竞争;他们不是向权贵统治阶级和专制政府要求资本的自由和企业的公民权利,而是把它们剥夺和压榨资本和企业的代价转嫁到劳工头上;他们不是要求降低由专制政府掌控并抬高的土地成本、融资成本、能源成本、物流成本、税费成本以及制度成本,而是把经济下滑、制造业衰退的原因归结到人工成本头上,不是要求把权力关进笼子,而是要求把劳工关进笼子。他们这样做,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不会解除而且必然会进一步激化正在到来的经济危机。看到张五常最近又在狂呼乱叫“简单一招可釜底抽薪:撤销劳动合同法,人民币马上止跌”,你就可以知道中国特色自由主义者的良知和智力衰退到何等惊人的程度了。

三、劳工权利需求和意识的觉醒是劳工运动兴起的主观原因

如果说,极为严重的分配不公和贫富两极分化造成内需不振、产能过剩,廉价劳动力劣势成为中国产业升级的瓶颈制约,劳动收入和社会保障的双重低弱使第三产业和第四产业无法得到发展,这是当代中国劳工运动勃兴的客观原因,那么,劳工阶级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觉醒,就是劳工运动得以产生和发展的主体条件和主观原因。如果劳工自己没有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他们就会像过去的臣民和愚民一样,甘心忍受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而不会挺身追求人权和公民权利了。

1、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

在西方文化中,“权利”是指为道德、法律或习俗认定为正当的利益(Interest)、主张(Claim)、资格(Entitlement)、力量(Power and Capacity)和自由(Freedom)。古代社会的人们,当然也有权利的需求和权利的意识,但由于那时候暴力集团对于生产集团、政治权力对于民间社会的专制统治,由于个体力量的软弱和分散以及公民社会不成气候,由于市场经济的不发达,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观和话语体系,是神权、王权、英雄、等级、臣民义务等等(我们把它称之为“权力意识形态”),权利需求并没有普遍生成,权利意识很不发达,甚至,在古代中国和古代汉语中,“权利”乃指权势和财货,是与仁义相对,与声色、愤怒、患险等联在一起使用的贬义词。近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资本主义、公民社会、宪政民主的发展,权利、人权、公民权、自由、平等、社会公正,由分散的、非主流的话语,成为系统的、占主流地位的话语,成为普世价值观(我们把它称之为“权利意识形态”)。迄今为止,“权利”,在范围上,由抽象到具体,形成了人权、公民权、特殊人群权利(比如劳工权利、雇主权利、妇女权利、儿童权利等等),而在内容上,由基础到高层,形成了生命权、人身权、财产权、政治权利、经济社会文化权利等一系列权利。

古代社会向近现代社会的转变,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变,是封建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小农自然经济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是国家暴力统治向社会和平自治的转变,是身份到契约的转变,是极权、专制、权治向宪政、民主、法治的转变,其核心的问题是要解决自由而平等的个人如何形成正义的社会秩序,也就是以个人权利为本位、以公民社会为基础来解决一国范围内的公共秩序、公共安全、公共产品和服务以及公共福利的问题。这就是权利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成为近现代文化的核心部分的根本原因。中国的近代化和现代化迄今为止已经进行了一百多年,然而,由于苏俄极权主义和帝国主义出于其政治意识形态的全球战略以及其东亚地缘政治战略,扶植中共作为自己在中国的代理人,由于日本侵华战争中断了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并使得中共乘机做大,致使中华民国遭受灭顶之灾,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权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政权的宪法,虽然受到中华民国宪法权利条款、世界各国宪法权利条款以及联合国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事先的制约,也专章承诺了一些公民权利,但众所周知,在垄断一切社会资源的极权主义党国体制(国家所有制、计划经济、一党专政和红色霸权意识形态)之下,公民的各项权利是无法得到实现的,相应地,中国人民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也受到了空前的抑制和摧残。这样一种极权主义体制,与世界文明主流背道而驰,虽然凭借暴力和洗脑也能够维持数十年的统治,但在经济文化上与发达国家的距离越拉越大,终于不得不实行改革开放。

那么,所谓权利需求,就是人类在其社会历史进程中所内在地产生的一种独立自主和自我实现的欲求,是人类打破奴役性和等级性的经济政治制度而自由平等发展的冲动,是人类建立公正的市场经济制度和宪政民主法治的政治制度的需要,而对这种权利需求的自我意识,就叫做权利意识。人类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已经或将要经历两次解放,第一次是从自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初步确立人类主体性,这个时候如果说有所谓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话,那也是人类对于自然界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第二次解放使个人从各种血缘的、地方的、政治的、民族的共同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确立个体主体性,这就是本文所讲的原本意义上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如果说有什么历史发展规律的话,这个应该就是了,在这个星球上,不论西方人还是东方人,不论北方人还是南方人,或迟或早都要经历这两次解放。

2、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觉醒

所谓改革开放,就是在极权主义制度下容忍、允许、承认、批准民众和民间社会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自由平等的发展,是极权专制的政治权力对社会的一种松绑和放养。但重要的是,民众天然的、本能的追求自由、平等、正义、幸福生活的需求和潜能得到了一定的释放空间,并且按照其自己的本性而像野火一样激化和滋长蔓延起来了。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中国人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苏醒过程:

第一阶段:80年代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第一次大解放。这次思想启蒙运动最初是由中共倡导的“真理标准的讨论”引发的,虽然中共只是要反思文革、平反冤假错案、推进有限的改革开放,但知识界的讨论很快就越出了这个狭隘的框架,而上升到人性与制度关系的层面,这就是80年代初著名的“人道主义与异化”讨论,这个讨论虽然在84年以“反对精神污染和资产阶级自由化”之名强压下去了,但仅仅一年之后,启蒙运动又以“主体性”、“西学热”、“文化热”等形式,在更大的广度、强度和深度上卷土重来,超出了原典马克思主义和所谓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框架,而进入整个东西方文化和文明的比较视野,以至88年的电视政论片《河殇》直接提出了要以蓝色海洋文明替代黄色大陆文明的要求。这一波启蒙运动和思想革命引发了89年波澜壮阔的学生运动和民主运动,这个运动虽然囚于现实的政治力量对比,而没有直截了当地把现代宪政民主法治作为马上要实现的目标(只是提出阶段性的新闻自由、反官倒反腐败、政治体制改革等要求),但运动指向的方向和远景目标则是明确无误的。

第二阶段:92年以后以新兴资产阶级、中产阶级为主体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纵深发展。89学运和民运被残酷镇压,政治权利要求遭受重挫,但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后开始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全面转轨,自然而然地把公民经济权利议题凸显出来了:既然要搞市场经济,当然以确保公民的私有财产权和经济自由为基本前提。客观地说,在80年代的启蒙运动中,这个议题并没有得到深刻而全面的阐发,因为那时还是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而生活在原有体制内的知识分子并没有产生独立的经济权利要求。92年以后就不一样了,新生的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登上中国历史舞台,为之代言的知识分子顺理成章地大规模引进了西方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并围绕着经济权利这一核心的公民权利,重新编织和构造包括政治、社会、文化、日常生活权利在内的权利话语和权利谱系。这应该看成是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一种纵深发展,在这个基础上,80年代还没有揭开面纱的多党制要求,终于在90年代被人勇敢地喊出来并付诸行动了:1992年胡石根组建“中国自由民主党”,1998年徐文立等人组建“中国民主党”。在冲破党禁的行动被严厉镇压后,政治异议和政治反对的声音并未消散,新世纪00年代的各界维权运动、零八宪章运动,10年代的茉莉花运动、新公民运动、南街运动、人权律师运动,都以不同形式在延续着这一基于经济权利的政治权利要求。

第三阶段:以劳工阶级为主的底层民众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觉醒。第一阶段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主要是知识分子的思想自由和文化权利要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政治权利要求;第二阶段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主要是新兴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的经济权利要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政治权利和文化权利要求;第三阶段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主要是以劳工阶级为主的底层民众的经济权利要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政治权利和文化权利要求。劳工阶级与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都以经济权利诉求为第一权利诉求,但它们对经济权利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所理解的经济权利主要是私人财产权、自由经营权和人力资本收益权,而劳工阶级所理解的经济权利主要是就业权、劳动力所有权和收益权、劳动安全卫生权、劳动保险权等劳动权益,或者叫做劳工的经济权利。

然而,在三十余年的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进程中,劳工的经济权利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政府官员、企业家和经济学家一方面津津乐道中国模式的廉价劳动力优势和人口红利,却绝口不提在这种模式下劳工阶级的经济权利遭到严重损害的事实,并且狡辩说农民工是自愿到城里打工的,他们得到了比自己当农民时更高的收入,根本不存在什么对他们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这种狡辩预设了一个前提,那就是政府官员、企业家和经济学家是市场经济的代表和化身,让农民工进城打工是对他们的恩赐,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和权利与政府、企业和城里人讨价还价。但在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中,劳动本身就是一个结构性的、须臾不可缺少的生产要素,因此劳工的就业本身就是对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的贡献,劳工的权利本身就是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得以长期存在的“必需”和“必要条件”,要说机会,政府和企业固然提供劳工以就业的机会,劳工也给企业提供了获利的机会,企业交给国家的税收中也包含了劳工的贡献,因此双方的权利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我们固然不能说工人养活了资本家(资本家是寄生虫),也不能说是资本家养活了工人(雇佣你是对你的施舍和恩赐,否则可以马上让你滚蛋)。

正是劳工阶级一方面感知到了自己在工业化和市场经济中的重要地位和巨大贡献,另一方面又感知到了政府、企业对自己的残酷的剥削和压迫,他们才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一种对自由、平等和公平正义的追求。他们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经历了四个阶段:

——逆来顺受,消极忍让,或者最多是用脚投票,从一个企业到另一个企业,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不断寻找更好的就业机会,个别人的状况会因此而改善,但大多数人最终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作为个体的工人,根本就缺乏讨价还价的权利和力量,只能听凭劳动力供求关系和市场价格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摆弄,其实这只“看不见的手”是由资本家的意志这只“看得见的手”操纵的,所有的资本家出于利润最大化的本能不约而同地把工资压到地板上,即压到赤裸裸的生存工资的水平上,这就形成了所谓“看不见的手”,工人要增加工资,只能靠加班加点。

——对于粗暴侵犯工人基本权益的行为进行单独的或者结伙的非理性的、暴烈的泄愤和反抗,比如消极怠工,破坏机器设备,跳楼讨薪,自杀,伤害无辜,绑架和杀害企业主或企业管理人员等等,这种泄愤和反抗不仅不能改变结构性的、不公平的劳资关系,而且往往会招来严厉的惩罚和报复。

——按照现行法律的规定和程序,主要是通过劳动争议的调解、仲裁和诉讼来维护法定的权益,这种方式的确也能够解决一部分问题,但也遇到如下几个问题:第一,企业工会受资方控制,企业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基本不能维护工人权益;第二,资方对仲裁庭和法庭施加影响,使很多案件得不到公正的裁决;第三,劳动仲裁和诉讼的周期太长,期间劳动者不能与其他企业签订新的劳动合同,只能非正规就业,劳动者维权的成本太高,是他们不能承受之重;第四,有足够的律师为资方提供法律服务,而愿意担任劳方代理人的律师太少了;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走法律程序只能就法定劳动标准打官司,而法定标准(当然是最低标准)以上的属于劳资自治范围的增长性权益争议,仲裁庭和法庭是不予受理的。

——团结和组织起来进行集体抗争,包括罢工、游行示威、与资方进行集体谈判等等。这是目前劳工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达到的最高阶段。这已经不是以个体行为去争取个体性的劳工权益,而是以集体行动去争取集体性的劳工权益,其中最关键的环节是争取赖以实现实体性权利(工资、工时、劳动条件、社会保障等)的三个主要的程序性权利,这就是团结组织权(劳工的自由结社权)、集体谈判权(集体争议权)和罢工权(产业行动权)。劳工们通过无数的惨痛经验终于认识到,依据现行法律规定的调解、仲裁和诉讼程序,往往连法律规定的最低劳动标准也维护不了,更谈不上争取高于最低法律标准的权益了,只有通过争得劳工三权,才能够争得更多、更高的其他劳工权益,才能够使劳工阶级作为一个整体提高其在市场经济社会中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地位。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当90年代自由主义作为新生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出现时,新左派也以劳工阶级和弱势群体代言人的姿态出现了,并与自由主义展开了激烈论战,但新左派是一些书斋学院派,他们利用西方后现代社会的一些左翼思想资源,站在道德制高点对私有化和市场经济发出一种批判和抵制,而缺乏中国劳工阶级本身内生的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深刻支撑,更重要的是学院派根本没有与劳工阶级有任何接触,不能引起劳工阶级的响应和支持,因此很快淡出了思想舆论空间,分化到各个右的和左的思想流派之中去了。真正能够基于市场经济的内在逻辑和实际进程,基于劳工权利需求和权利意识的发展,而站出来伸张劳工阶级的人权、公民权利和劳动权益的思想流派,只能是在发达国家曾经引领和主导了劳工运动的社会民主主义。这个思想流派真正接地气,具有深厚的阶级和社会基础,能够有效地与劳工运动相对接,因而是具有广阔发展前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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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的劳工运动(第一部分)

首发于美国《中国战略研究》总第3期,2017年第2期

作者 降英缤纷

提要: 本文以“权利”(人权、公民权利、劳工权利)范式和分析框架,论述了当代中国劳工运动的缘起、第一次高潮、主要诉求、组织和行动方式、存在的问题以及发展前景,最后阐述了劳工运动与中国社会转型之间的内在联系; 劳工运动能够成为中国宪政民主运动的重要推动力量,而劳工阶级及其工会和政党能够成为未来的社会市场经济制度和宪政民主法治制度的重要主体和组成部分。[1]

关 键 词 劳工运动 权利 社会市场经济 宪政民主法治

第一部分 简短的历史回顾

何谓劳工运动(或工人运动)?简言之,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劳工阶级争取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权利的集体行动或群众运动,是现代社会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欧美国家,劳工运动肇始于19世纪初,迄今已有约两百年的历史。在中国19世纪20年代,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中共的出现以及国共合作动员民众进行的国民革命的推进,迎来了第一次也是20世纪唯一的一次工人运动高潮,其中重要的事件有陇海铁路大罢工、香港海员大罢工、安源路矿大罢工、京汉铁路大罢工、五卅运动、省港大罢工、北伐战争时期的工人运动,最终以国共分裂时上海工人武装被镇压而落下帷幕。此后直到1949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成规模的工人运动了,因为无论抗日战争时期,还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国共内战时期,更加宏大的社会历史主题和政治主题,使人数不多的工人(严格地说,工人在规模和力量上还只是一个阶层而不是一个阶级)和工人运动边缘化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共产党动员和组织起来的农民阶级和农民革命成了历史的主角。

中共建政以后,很快就在全社会推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建立了大一统的国家所有制和计划经济以及政治权力高度垄断的一党专制,在这种新的经济政治制度下,工人阶级在法律和意识形态层面成为国家的领导阶级,而在实际生活层面,其经济、政治和社会地位,也仅仅次于权贵官僚阶级,而居于知识分子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阶级之上,作为“国家工人”,他们的就业、工资、住房、医疗、养老等等都得到了虽然是低水平的但同时也是牢不可破的、几乎是从摇篮到坟墓的保障,与农民相比,几乎有天上地下之别,在这种情况下,工人运动得以产生的经济、政治、社会、法律和思想条件都不复存在了,直到90年代计划经济大规模转向市场经济之前,本来意义上的工人运动是不存在的。

1992年中共十四大决心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之后,由国家权力和地方政府主导和推动的市场化进程就全面开始了,在这个过程中,将近一半左右、多达数千万的国企工人(我称之为老工人阶级)下岗失业了。猝不及防的老工人阶级遭受重创,被迫散落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尽管也发生了零零星星的有组织的抗争事件,但毕竟没有形成跨企业、跨行业、跨地区的抗争运动,就人数、规模、组织程度上均构不成像样的工人运动,而就其抗争的诉求和目标而言,也不是要争取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工人权利,而是要求兑现计划经济时期执政党、国家对工人阶级的承诺,或者说追讨一种历史欠账。由于他们已经离开了企业和工作场所,他们并没有进入新形成的劳资关系之中,其抗争的目标不是企业而是政府;其抗争的方式不是组织起来进行罢工和劳资谈判,而是逐级上访;其抗争的价值不在于建立能够保障工人权利的新型经济政治制度,而在于加重政府的维稳成本并因此而加速旧制度的崩溃。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工人阶级中较年轻的那一部分加入到了市场经济和市场化的劳资关系之中,并因此而加入新兴的劳工运动;大部分下岗失业的国企工人会或已经被时间和社会所消化,另一部分上访的下岗工人会因为拿到最起码的养老和医保而退回家庭,最后一部分继续坚持维权抗争的工人则会作为访民汇入到中国社会的转型运动之中。

如果说老工人阶级总的来说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的话,那么,由农民工和加入市场化劳资关系之中的城镇工人组成的新工人阶级,则注定要成为当代以及未来中国社会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阶级,他们对于形塑和建构未来的经济政治制度将会发生内在的、实质性的、结构性的影响。如果说1949年以前的工人还构不成一个阶级,计划经济时期的老工人阶级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如同计划经济本身一样,他们只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插曲),那么,这个在市场经济中形成和成长起来的新工人阶级,不仅在量上、在人数上是民国时期工人的三四十倍,到2015年,仅农民工就达到2.7747亿,[2] 是当代中国社会中人数最多的阶级,而且在质上、在本质和诉求上成了现代社会中的工人阶级,由他们发起的改造社会的集体行动正就是经典意义上的劳工运动。至此,中国工人阶级才真正形成,具有宏观历史意义的中国的劳工运动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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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推荐:watch dogs 2

“老大哥不再单打独斗,而是化身为成千上万的小老弟们来监视统计你的一举一动,建立出你的完整数据档案,而这些资料马上会遭到购买,贩卖或丢失。各种玩具研究你的小孩,将他们的玩耍习惯报告给经销商;电器用品,各种控制台,以及家庭保安系统则会让你的私生活被大企业们一览无余。现在,任何人都能远程破解你的车辆和行动装置,你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但你低估了这个数字系统的危险性,你的数码影子早已饱受威胁。

保险公司利用算法来监控你的生活习惯,并借此限制保险范围或拒绝赔偿,而医疗行业决定你的癌症是否还值得治疗,带有特定偏见的搜索结果和新闻提要(也就是所谓的定制内容,精准推广),会影响你的投票决定,借此制造大规模的社会动乱(最近的FB泄漏信息操纵选民事件就是如此),你比你所制造出的数据还要没价值(大公司们在你不知情更没同意的情况下拿着你的隐私掠取巨量利润,但你却一分钱也得不到,换句话说,你是为他们免费劳动的数字奴工),这就是全新的真相。

匿名不再是一个选择,由于对人身自由的威胁度越来越高,许多人已经挺身而出,吹哨人,社会活动家以及黑客已经划出战线,开始建立监察机制,然而,他们本身就是威胁吗,还是他们已经成为自由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是游戏的第一个CG的内容,而整个游戏的内容是,黑客们揭露政府阴谋,发现宗教的欺骗真相,最终在民众的支持下击败和政府一起监控民众的数字极权公司布鲁姆。

上面是游戏全剧情视频,推荐观看。

英国工党简介,告诉那些保守主义者不会告诉你们的事实

保守主义者经常把英国和美国挂在嘴边,但他们不会说的是:美国没有成型的左派力量,更别提政党(美国共产党早就是小丑了),但英国有个全国第二大的左派政党:工党,the Labour Party。

工党于1900年正式成立,由独立工会和社会主义组织联合组成,一直以来都主张福利国家,主张限制企业权力,重视缩小贫富差距和财富再分配,但是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布莱尔为首的新工党政客转右,和保守党一样鼓吹新自由主义,直到2015年科尔宾成为新任民选工党党魁,工党才重新成为左派政党。

工党具体发展历史: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bour_Party_(UK) ,有兴趣者可作为参考。

工党官网:https://www.policyforum.labour.org.uk/ ,推荐观看上面的科尔宾演讲,有英文字幕。

 

 

“自由派”的虚伪

诸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几十年来墙内墙外的反共人士一直在努力,但是收效甚微呢?

有人说,是因为共匪极权太大太没下限,嗯,这的确是一种原因;

有人说,是因为共匪运用大量资源渗透民运,嗯,这也的确不假;

有人说,是因为中国人的奴才文化太浓厚,没错,这也的确是一个关键因素;

还有人说,外国政府和大公司为了利益与共匪勾结,是的,这也是很有问题的;

但以上这些都是外因,这些反共人士本身有没有责任呢?

答案是:有,而且责任很大!

通常来说,这些反共人士自称“自由派”,其中各色人等都有,主张也各不相同,但总的来说,他们的主张有几个共同点:

1,他们的理想国是美国,平日里经常吹捧美国,无视美国的任何缺陷,并且无法容忍任何对美国政府行为的任何质疑(你要是问他们美国政府为什么镇压波多黎各独立运动,他们会说因为波多黎各人使用暴力,呵呵,想当年美国人不也是暴力从英国独立的吗?除此之外,美国政府的破事多了,都去洗地洗得过来吗?把美国和民主制度本身捆绑,真是白痴的不能再白痴了。)。

2,他们鼓吹自由(当然了,要不然怎么叫自由派),但是对自由并没有明确定义,而且喜欢说些抽象的长篇大论(简单来说就是不接地气,理论本身很有用,但光停留在理论上可不行)。

3,他们表面上赞同民主,但实际上经常说“民主危险,容易成为多数人暴政(那请问少数人的暴政更好吗?)”,“民众愚昧,只能被鞭子抽打着进入民主(被鞭子抽打,那还有个屁的民主?难道人民用皮鞭抽打自己吗?)”,“民众是暴民,发出声音就是民粹(暴民那也是被无下限的共匪逼的,为什么不怪共匪这个罪魁祸首?)”,总之根本不相信民众(而民主就是建立在相信民众的基础上,不相信民众的逻辑必然走向支持独裁)。

4,接上,他们平日里非常喜欢鼓吹“威权独裁”,实际上就是所谓的明君独裁(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明君大梦?),还经常幻想所谓“体制内健康力量”,不肯与共匪切割,对共匪内斗津津乐道,还经常加入其中一方(郭粉就是如此,把郭当成神,攻击任何质疑郭的人),没有任何独立性。

5,共匪拒绝承担福利责任导致悲剧时,他们倒是会说几句话,但是,在单独论述中,他们是明确反对福利国家的,反对政府对富人征收重税进行财富再分配,和共匪一起嚷嚷“高福利养懒人(北欧高福利国家没有养懒人,福利不会养懒人,特权才会)”,“福利国家是通往奴役之路(这不是他们原创,是奥地利学派的说法,而奥地利学派也是他们所推崇的)”之类的。

6,极为敌视左派及左派论述,否定人民概念,否定阶级存在,否定群体(或者说团体,集体)概念,任何试图承认这些概念,为被压迫者说话,主张被压迫者联合反抗的人(例如支持独立工会,支持罢工,支持平权运动,反对歧视,主张限制疯狂的公司),都会被他们攻击为“左疯(这词最早是撒切尔发明的,对,就是那个前英国女首相,保守党的撒切尔夫人,当时被用来攻击工党支持者,而工党是英国最大的左派政党)”“白左”等。

7,鼓吹中国需要信仰,一般来说是基督教信仰,其中不少基督徒直接主张建立政教合一的基督教极权(所谓“国度性福音化”,代表人物为余杰和王怡)。

8,鼓吹大一统,反对维吾尔人和图伯特人争取独立,同时汉人种族主义严重,看不起其他任何民族,除了白人,其中很多人当精神白人,同时鼓吹白人种族主义(川粉都是如此,还有一种类似的更恶劣,满嘴支那劣种,认为支那人都死光才好,为日本军国政府洗地,比五毛狗更可恨)。

9,经常不顾现实鼓吹“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光看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们并不考虑私有财产的来源),并以此为由反对革命成功后清算共匪走狗贼赃(呵呵,那还革命干什么?共匪走狗保留贼赃,同时也保留了影响力,对后续转型造成多大障碍先不提,你替共匪走狗保留贼赃,那些被走狗们压迫掠夺的民众会赞同你吗?连民众支持都拿不到还发动什么革命?)

10,鼓吹经济自由一定会带来民主,因为经济自由会产生中产阶级,而中产阶级会带来民主(事实上独裁国家的中产阶级本身就是靠和独裁政权勾结,当其白手套而攫取到财富的,支持民主?支持革自己的命吗?而经济自由带来民主很显然也是不一定的,不过经济自由对民主的确有促进作用,那就是产生了会维权的劳工们)。

概括一下,基本上,他们这些所谓的“自由派”,实际拥护的基本上是保守主义右派的垃圾,在美国这么玩还能拉到一批信基督教的支持者,在中国这么玩?呵呵,拜托那90%的家庭月收入在4000以下(来自共匪官方2012年的调查数据,实际数据只会更难看)的被压迫的奴隶们可不是傻瓜,你们保守主义者的所谓“个人奋斗”“个人勤劳致富”“小政府”“自由高于民主”之类的破烂鸡汤他们早就听共匪版本都听腻了!而他们看到的现实是,教育医疗住房养老这些基本人权成为大山,小孩生不起更养不起,工资永远赶不上物价,骗子遍地,老板们为所欲为,共匪官员除了说废话之外什么都不肯做(在民生领域,还真是找不出比共匪更小的政府了)。

然后你们呢?反对福利国家?说什么政府负担教育医疗养老,提供免费住房是共产主义?天天骂他们是暴民,表达一点愤怒就是民粹?老板们应该为所欲为才是自由市场?独立工会没用?信基督教才能民主(等于说不信基督教的活该被共匪奴役,偏偏大部分中国人是不信基督教的)?清算共匪贼赃是侵犯私有产权?天天说这种屁话,请问这90%的人如何支持你们?你们这些屁话里面有一句是能改善他们现状的吗?

没有权利的平等,没有捍卫基本人权的政府(当然必须只能是民主政府),自由不过是空中楼阁,共匪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允许那些保守主义和新自由主义著作进入国内并有不少人鼓吹,但社会民主主义著作却至今都是禁书,社会民主主义也故意被消音,你们以为是偶然吗?

為何美國的工會仍持續衰退?

◎林竣達/馬里蘭大學政府及政治系博士候選人

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美國,勞工運動也曾有過光輝歲月。在1950年代,美國私部門的勞工參與工會的比例曾高達35%,在已開發國家的勞工運動中屬於中段班。美國的工會在此時期更有能力發動每年近四、五百次的千人罷工行動。然而,根據美國勞工部2017年1月所發佈的統計,公部門的工會成員比例仍有34.4%,但私部門的工會成員比例卻從2015年的6.7% 再掉至2016年的6.4%。根據美國罷工的歷史資料,超過千人的罷工行動在2009年只出現五次。長期來看,為何美國私部門的工會呈現大幅衰退呢(參見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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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73-2009年 美國勞工參與工會的比例 ,虛線為公部門,實線為私部門。

來源:Rosenfeld (2014)

一個常見的解釋是美國民眾並不喜歡工會,但這樣的說法並無法獲得充足的資料支持。根據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在2017年的最新調查,高達60%的美國民眾對工會持正面態度,在18-29歲的年輕人中,更是有75%的人對工會持正面態度。從黨派立場來看,對工會持正面看法者,在民主黨的支持者佔76%,在共和黨中佔44%。但在18-49歲的共和黨支持者中,仍有55%對工會持正面看法。簡言之,工會不受美國人歡迎的說法並無法解釋工會的衰退。

那麼造成美國私部門工會大幅衰退的可能原因為何呢?聖路易華盛頓大學的社會學系教授Jake Rosenfeld在《What Unions No Longer Do》一書中,提出了結合經濟、制度及國內政治的綜合解釋。

首先,從經濟上來看,全球化所帶來的國際競爭壓力,讓工會對企業帶來更高的成本。為了賺取比競爭對手更高的利潤,或者獲取更強的調適能力,企業便容易傾向打壓工會。其次,全球化所帶來的高失業率也會弱化工會的談判籌碼。因為企業有更多解僱工人後的替代人選,所以在勞資協商過程中更不會向工會妥協。

不過,上述的經濟因素雖然有一定的解釋力,但仍非故事的全貌。經濟因素仍受到各國制度的調節,全球化所帶來的競爭壓力,會因為各國制度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影響。相較於其他已開發國家,美國有兩項制度特別不利於工會。首先,美國的勞資協商機制的集中化程度低。換言之,美國的勞資協商機制常是在各個企業內部進行,而不像一些國家(如挪威)是在全國的層次上進行。 去集中化的勞資協商機制會讓工會之間的協調不易,容易讓各企業的工會之間發生衝突及分裂,也讓工會不容易對政府的總體經濟政策提出一致的看法。其次,美國的工會並無法掌握失業救助體系的資源。在美國,失業救助的資源是由政府來分配。但如果工會能夠掌握這項資源,工人便可能會更傾向加入工會以獲取失業時的資源。

經濟和制度上的因素,能夠解釋為何美國的私部門工會比其他已開發國家的工會弱,但仍不足以充分解釋為何美國的私部門工會在1950年代之後一路衰退。為此,政治因素成為整個故事的關鍵角色。從1960年代開始,美國的企業雇主便開始對工會發動一系列打壓,這些打壓大多披著合法的外衣。美國的工會雖然嘗試推動修法,也曾獲得一些民主黨政治人物的支持,但工會所提出來的法案,卻常在美國參議院中,遭到共和黨議員以冗長辯論(filibuster)的方式否決。由於工會無法形成足夠的政治多數去改變體制,最終導致雇主利用現有法律,嚴重削弱了美國的私部門工會。

儘管美國的私部門工會仍處於衰退狀態,目前仍有幾項條件有利於美國勞工運動的復興:首先,工會為勞工所帶來的好處仍是顯而易見的。例如,美國勞工部的統計數據顯示,有加入工會的勞工其每週所得高於未加入工會的勞工。其次,如前面所提到的,美國年輕人多數對工會持有好感,問題在於如何將這樣的正面態度轉化為更有效的集體行動。最後,科技的力量有機會降低組織工會的成本,例如已有人開始研究如何透過App來線上組織工會。

許多比較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已經指出, 各國的制度及國內政治會調節全球化的效果。許多研究發現,當一個國家的工會越強,越能夠降低該國收入不平等,促進社會福利體制,並提高民眾政治參與。美國正好作為一個負面的例子,支持了這些發現。當美國的私部門工會開始衰退,伴隨而來的是美國收入不平等的增加、對弱勢種族及移民的壓迫,以及民眾政治參與率的降低。美國的例子也可以說明,全球化並不是工會衰退的唯一元凶,國內政治扮演了更關鍵的角色。勞工運動只有透過組織更強大的政治力量,才能扭轉當前不利於勞工的法律體制。
https://taiwanuscomment.wordpress.com/2017/12/15/%E7%82%BA%E4%BD%95%E7%BE%8E%E5%9C%8B%E7%9A%84%E5%B7%A5%E6%9C%83%E4%BB%8D%E6%8C%81%E7%BA%8C%E8%A1%B0%E9%80%80%EF%BC%9F/

1984年英国矿工运动: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时代的开始

(新自由主义者认为这是社会变革,那么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在这所谓的社会变革里,受益者总是那最富有的1%,而付出代价的却总是底层劳工?)
【破土编者按】 上世纪80年代,撒切尔上台后开始在英国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全面开放市场,将煤矿、钢铁等国有能源产业私有化,导致大量工人失业,引发16万煤矿工人历时12个月的大罢工。这场声势浩大的罢工以失败告终,至此之后撒切尔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再无阻碍。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英国底层的处境更加恶化,劳动市场愈来愈弹性化,社会福利逐渐被削减……英国工人还会任人鱼肉吗?

1984年5月,警察向奥桂芙炼焦厂外的工人冲锋 John Sturrock摄 图片来源:惟工新闻

— G R O U N D B R E A K I N G . C N —

2015年3月的一个晚上,我坐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DLT演讲厅,在纪录片“Still The Enemy Within(仍是内部的敌人)”放映结束后,默默起身,伴随着前排的一个女学生激动不能自已的抽泣,和在场者一起,由衷地鼓起掌。当年矿工罢工的主要活动人Norman Strike,年近七十,在和观众的交流环节,谈起运动还是一腔热血。“我们要持续斗争下去!”所有在场者都被这般激昂的话鼓舞,这是一份难以释怀的感情,带有对已故去的同盟战友的深深怀念与祭奠。片子里,当年在运动最前线的矿工群体和支持者,以亲历者的视角,叙述1984年到1985年英国矿工大罢工的往事,启发当今时代的人,尤其是年轻思想者去反思历史。可是人们大概不能感受到在这股精神力量背后,他们曾在罢工的一次次斗争中坚守的困境,见证冲突流血的凝重,同伴转身的悲切,以及对胜利的希望 。

上世纪80年代的英国社会,铁娘子撒切尔上台后,大力推行市场开放和权力集中制。市场制度盛行的大环境下,政府把目光投向了经济效益低迷的国有煤矿行业。近年公开的一份1978年的RIDLEY报告记录了政府内部当年为实施私有化钢铁、煤矿等国有能源产业而采取强制关闭矿区措施的计划。1970年代,全国矿工工会(NUM)酝酿发起罢工并持续升温。1980年上任首相一年的撒切尔回应经济不景气下是否采取反通货膨胀的对策时十分干脆:“你们想转弯就去转好了,我是决不会转变的。”随后的一次电视访谈里,撒切尔提起集合示威的矿工,面色冷峻,直称他们意图破坏民主,是“内部的敌人”。此番言论释放了实行政策性的打压煤矿产业和总工会NUM的信号,牵连 着170个矿区雇佣的超过18万名矿工的命运。工人阶级弥漫着对撒切尔政治上的强硬作派和不惜牺牲他们切身利益的愠怒。受到胁迫的矿工和身后的大众群体誓要对抗高压性政策,16万矿工投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里。

1983年9月15日英国内阁会议文件,讨论大规模关闭煤矿,文件标明不得影印或外传,2014年被解密。这份文件表明麦格果提议在1983至1985年内关闭75个煤矿,裁减64,000名工人,包括三分之一苏格兰矿工,三分之二威尔斯矿工,以及半数南约克郡矿工等。相关文件显示撒切尔有份出席会议,清楚知道麦格果的计划。图片来源:英国国家档案馆

1972年和1974推动的全国性罢工,使NUM建立了最有力量的组织性群体的社会形象,被看作是劳工运动的先驱者。1984年,全国煤矿委员会( National Coal Board ) 宣布关闭Cortonwood矿区,成为长达一年的矿工大罢工运动的导火索。随着NCB在同年的3月6号关闭了19个矿区,波及到2万人失业。在NUM领袖Arthur Scagill的号召下,约克郡和苏格兰的矿工宣布罢工,达勒姆和肯特地区的矿工紧接着加入其中,情绪高涨的矿工们在矿区设立纠察线,劝说货车司机支持罢工,停止向厂内运货。1984年5月,Orgreave的示威活动升级成了警察与工人间最大的一次暴力冲突。以BBC为代表的主流媒体大量展示矿工向警方扔石头和流弹的画面信息,电视镜头里的撒切尔夫人在此时机宣称示威矿工为无视法治的“暴徒”,强调必须摧毁整个行动:“这些人使用暴力和恐吓向并不情愿的他人强加自己的意愿。法治必须站在暴徒规则之上。”舆论导向使得矿工活动群体在公众前渐渐被污名化。多年后的调查揭露警方对抗议工人动用警棍在先,有些示威者被棍打伤头部,尽管证据显示警员存在过激行为,直至今日,官方未再对约克郡警署就当年示威事件真相进行追究 [1]。

1985年10月,最后一批下班的工人离开Cortonwood煤矿,煤矿此后不再重开。Peter Tuffrey摄 图片来源:惟工新闻

1984年底后的日子,对矿工来说是难捱的寒冬,失去经济收入使得人们缺乏必需品,工人们饥寒交迫。事态进展到了让所有参与者不愿看到的局面。第二年的2月,第一批矿工在警方全程护送下返工,失望不已的坚守派斥责他们为“工贼”,而这些“工贼”在夹道的骂声唾弃下低头返回矿区。随着在诺丁汉郡的矿区的重新开工,这场矿工大罢工宣告结束。整个示威就此偃旗息鼓。英国工会组织和劳工运动,遭受了二战以来最沉重的打击,工会力量此后不再如往昔,难以恢复20年代初作为社会运动先驱者的政治势力。

1985年3月,经历一年罢工后,工人进入Cynheidre煤矿复工。图片来源:Press Association 图片来源:惟工新闻

这场一触即发的罢工运动和英国二战后的劳资关系的背景脱不开干系。为重建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家,战后初期,在欧洲推崇福利型社会的大环境下,英国推出保障全民免费就医的国家医疗服务(NHS)等一系列政府援助措施,与此同时通过国有化掌控了重要产业和服务机构。到20世纪后期,这些行业越来越在国家垄断的机制内呈现效率下滑趋势,劳动力市场上,制造业工人比例开始明显下降,劳动关系愈加走向临时雇佣。从前的全日制、常规性、永久的工作合同关系被兼职以及更多的包括暂时上岗和劳动力外包的形式所取代。工人劳动关系的非正式化渐渐不易凝聚集体力量。1982年出台的《就业法》进一步限制了劳工方的活动权。例如,旨在扩大会员数量的工会活动被严格限制,由于法规只针对现有雇员禁止对工会成员歧视,当工人寻求新雇主时,就失去了在加入工会时给予的政策保护。合同公司得以合法地在私有化进程中削弱了工会力量[2]。卸任后的撒切尔在自传中重申了矿工运动结局带来的正面影响:“它有效地巩固了新秩序。新秩序下,要靠顾客满意而不是使用集体力量去强求补贴。1990年,即我任职首相的最后一年,产业停工天数是自1935年以来最低的。”[3]从她的政治立场看,采取有效手段抑制当时工会活动和打击国有产业发展,对日后改善生产低效,市场实现全面自由化最终恢复经济繁荣做出了重大贡献;默许工人集体谈判破坏了市场竞争的机制,是于服务全民的目标上制造困境。

然而,经受转型之痛的这些矿工,是否像政府承诺的那般,从资本至上的社会和经济增长中获得实利?背后庞大的工人群体,是否仍保持了相当的政治力量和话语权吗?罢工结束的头两年,大量矿区连续停产,在私有化能源产业的进程里,英国煤矿业的雇佣人员从18万降到了1万人[4]。1992年后的矿区仅开有二十余个。大批的矿工开始朝其他行业转型。保守党强调经济发展增长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大众关注解决收入分配与社会平等议题,这其中包括工人阶级作为历史上重要的变革者的切身利益及它抗衡大环境的能力。拥有福利社会传统的英国逐渐因党派、资本家与银行的联合奉行财政紧缩政策。1%的社会财富最多者为金融家、经理、会计师和律师。保守党政府推出的减税政策,加上社会福利削减,使贫困人群的生活更步履艰难。在现行的减免收入税的财政计划下,这1%者将会因进一步减免收入税更加获利。工会以往的集体谈判也转向了个人和公司层面组织的谈判,其组织制度20世纪后叶被政府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论断为不利于创造就业 。近年来英国兴起重新了解马克思主义的风潮,探究资本论、马克思主义和21世纪社会的联系,某种程度上是民众感受到劳动及生活环境的压迫性去反思现今社会的问题。

2014年在Kellingley矿区,450名矿工最后一次开工。地下作业的结束,标志着曾经为之骄傲和强大的煤矿业的一个时代的逝去。产业崩塌,由于倒闭失业的工人等待着明天去找寻新的方向。“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其中的一名矿工说,“过去的32年里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想自己的技能不会再被需要了。”政治家站出来声明矿工们会得到合理的解雇补偿,且确保提供其他相应的工作,称辉煌过的煤矿产业未来仍是影响全国上下几代人的力量。但是只有曾深入矿井黑暗中前行的矿工,是真正在那天沉浸伤感的人,值得因工作的专业和技能感到骄傲。纪录片最后,罢工发起者之一的 Norman,回忆运动最后的平息,沉吟片刻,坚定地说:“在道德上我们从来不认为输给了撒切尔政府。我们输掉了一场战斗,但我们不会输掉整个战争。”

今天的工人和大众仍持续着这样的斗争精神,为社会阶层分化下的不平等对待和他人遭受的不公而努力发声。尽管这大概将是一场持久战,暂且看不到曙光,这其中仍应当有你我的身影。任何期待拥有被平等对待权力的人,都应站在身处艰难时期里的绝望挣扎者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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