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革命女傑,也是有情有欲的普通人

摘要:也許只有當英雄烈士以「普通人」的形象被重新理解,我們才有可能相信,投身革命、改造社會,並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2018年5月1日是第130個國際勞動節,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女權革命家向警予就義90周年的紀念日。

向警予(本文圖片均來自網絡)

向警予這個名字,大家都聽過。中學歷史課本里說,她是中共建黨早期一位活躍的女革命家,很年輕就犧牲了。如果課本讀的細一些,你也許還記得她和毛澤東是湖南同鄉,她的丈夫叫蔡和森,也是一位著名的湖南共產黨人。

不過恐怕,我們能知道的也就是這些。

這不稀奇,在一個反崇高的年代,我們對教科書里的「先烈」們,似乎有天生的漠然;而對於女性人物的認識,就更是模糊——她們在官方的敘述里,通常是邊緣人物,何況是向警予這樣,不滿三十三歲,就死去了的。

在「中文馬克思主義文庫」中,向警予的生平是這樣被陳述的:

「向警予,原名向俊賢,1895年9月出生,湖南漵浦人,土家族。1912年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兩年後轉入周南女校並改名向警予,認識了蔡暢,並由以結識了蔡和森與毛澤東。1919年參加新民學會。10月與蔡暢等組織湖南女子留法勤工儉學會。12月與蔡和森一同赴法。1920年二人成婚。

1921年底向警予回國,次年初加入中國共產黨,領導無產階級婦女運動,為黨中央婦女部起草了《婦女運動決議案》等文件,發表了大量論述婦女解放運動的文章。1924年參與和領導了上海閘北絲廠和南洋菸廠的大罷工,最終取得勝利。

1925年10月,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1927年回國,在漢口工作。大革命失敗後主動要求留在武漢堅持地下鬥爭。1928年3月20日,因叛徒出賣而被捕。雖遭嚴訊逼供而不屈,於5月1日被害犧牲。」

其實,向警予短暫的一生還有很多可圈可點的事情。她也和今天的許多人一樣,曾經是好學生,愛讀書,留過洋,遇到過驚心動魄的愛情……

也許只有當英雄烈士以「普通人」的形象被重新理解,我們才有可能相信,投身革命、改造社會,並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成聖」之前,他們首先是「人」。

青年時期的向警予

向警予原名向俊賢,十個兄妹中排行第九,乳名「九九」,尤受父母寵愛。用今天的話說,向是個「富二代」。

她父親小販出身,後來成了富商,出任漵浦縣商會會長。由於思想比較進步,他送幾個兒子去日本留學,並讓女兒進入男女合校的新學讀書 。向警予的大哥是同盟會成員,她受哥哥影響,十二歲就開始閱讀《民報》、《新民叢報》,接觸新思潮,關心國事。

家庭的培養,時局的塑造,乃至強健的體魄(向曾經是全校體操比賽的冠軍),種種因素疊加,讓這個湖南姑娘發展出好強的個性,不凡的見識和參與政治的熱忱。

1910年,大時代拉開序幕,而湖南則是舞台的中心。這一年,15歲的向俊賢考入常德女子師範學院。她與志同道合的同學結為「七姊妹」,其中,有比她年長17歲的蔣勝眉,也就是丁玲之母。

七姊妹的誓詞展露了她們對男女平等、女子自強的追求:「姊妹七人,誓同心愿,振奮女子志氣,勵志讀書,男女平等,圖強獲勝,以達到教育救國之目的。」

兩年後,向俊賢又與蔣勝眉一起考入了剛剛創立的長沙第一女子師範學院,受到教育家楊昌濟(即楊開慧的父親)賞識,認為她「頗有抱負……可謂女教育界中之人才」。

後來,長沙女師的校長朱劍凡,因為思想激進,被當局免職,出走建立了私立長沙周南女校。向俊賢和同學陶斯詠、任培道等也跟著投奔周南,並於此時改名「警予」。

1917年,22歲的向警予抱著「教育救國」的思想回鄉,接替哥哥,出任自己家族剛創立不久的漵浦女校校長,並把學校改為男女合校。

她親自創作校歌,其中有詞道:「願我同學做好準備,為我女界啊,大放光明!

向警予及家人的合影

不過,向警予不甘心僅僅是組織辦學,她說:「吾輩要求真心得,做真事業。」

1918年,毛澤東、蔡和森等在長沙創辦了「新民學會」,志於「改造中國與世界」。1919年秋天,向警予成為了最早的女會員之一,和毛澤東、蔡和森等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討論救國之路。

那時候,大家嚮往去法國留學,因為聽說那裡有共產主義,還有幾萬華工可以組織起來鬥爭。向警予與同為周南校友的蔡暢(後來是第一任全國婦聯主席)組織了湖南女子赴法勤工儉學會,設法籌錢赴法。

1919年底,向警予與蔡家兄妹終於成行,同船的50多人中,還有她日後的婆婆,蔡暢、蔡和森的母親,54歲的葛健豪。她是湘軍後代,早年與秋瑾有交往,想把子女培養成「鑑湖女俠」一樣的豪傑。

同船一個多月,向蔡二人多次深談,辯論「教育救國」還是「共產主義救國」,聊著聊著,也產生了愛情。

1920年5月,向警予、蔡和森在蒙達爾紀結為革命伴侶。這不是常規的婚禮,而是向封建婚姻宣戰:他們在婚禮上朗誦戀愛時互贈的詩歌,並宣布結為平等、自願的「向蔡同盟」。

向警予、蔡和森合照

也是那年5月,向警予在巴黎撰寫了《女子解放與改造的商榷》。此文於8月15日發表於李大釗主編的 《少年中國》第二卷第二期。此時,她的女權思想已經帶有了明顯的共產主義色彩,對資產階級婚姻家庭制度完全否定。她認為:「家庭制度不完全打破,女子終不會解放。」

在法國,向警予和蔡和森看到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對勞動者的戕害,對共產主義更加認同,他們和同學們開始在法國發起抗爭運動,組織各種請願、集會,提出「勤工儉學」制度對留學生的剝削,要求中國政府為留學生免除學費,發放維持費,救助失業學生。向警予、蔡暢等還特別要求里昂大學以優惠條件招收留法女生。

這樣的舉動自然招致北洋政府和法國政府的雙面打壓,他們認為「學生不應干預政治」,決定停發維持費,使得學生生活陷入絕境。

9月21日,北洋政府與法國當局聯合,派軍警拘押蔡和森等104人,於10月4日武裝押送回國。11月上旬,已經懷孕的向警予也啟程回國,結束了她不尋常的留學歷程。

1922年初,向警予正式辦理了入黨手續,成為了中共歷史上第一位女黨員。這年四月,向警予生下女兒蔡妮,三個月後,她在中共二大上當選為中央候補委員。由於工作繁重,她只好把幾個月大的女兒寄托在長沙,交由五嫂哺養。1923年,她參加中共「三大」,大會通過了她起草的《關於婦女運動的決議案》,決定成立「婦女運動委員會「,並選向警予為委員會第一任書記。

從1922年到1925年的這段時期,向警予的工作主要在上海展開。她一邊參與黨內外女權團體的發起工作,與國民黨內的女權人士一起,組織了上海女界國民會議促成會,一邊在報刊雜誌上發表大量時評,從政治、教育、心理、文化等各個層面討論女權問題。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要完成婦女解放的使命,只有去找群眾,只有去找生活最痛苦,要求解放最迫切而最富有解放精神與魄力的群眾」,因為「這種群眾,方是我們婦女運動真正的基礎」。

《三湘百年女傑》畫像,一排左二為向警予

1923年9月,她在自己主編的上海《民國日報》副刊《婦女周報》上發表《醞釀中之女國會的我見》,以及《九姑娘犯了何罪?》、《一個緊急的提議》和《告絲廠勞苦女同胞》三篇文章,號召上海絲廠女工們團結起來戰鬥,她還親自組織成立了「上海絲廠女工協會」。

10月,上海大學成立以後,向警予經常去上大女生宿舍,動員知識婦女到工農婦女中去工作。也是在那時,她結交了還是社會學系女生的楊之華(楊在向警予犧牲後接替了向在黨內的婦女工作,並成為新中國成立後全國中華總工會的第一任女工部長)。

1924年5月,她生下兒子蔡博,仍然是沒有精力照顧,託付給蔡和森的姐姐蔡慶熙哺養。6月就在上海閘北14家絲廠組織了一次女工大罷工,9月又在上海南洋菸廠組織了7000多工人的罷工。1925年,向警予也是「五卅」運動的有力組織者,曾親自率領女學生到南京路演講,動員商人罷市。

1927年,始終要強的向警予終於可以成為超越婦女部門的地方黨委負責人。她除了負責湖北省委婦女部和湖北總工會女工運動委員會的工作,還任漢口市宣傳部主任,並在7月政變時,臨危擔任武昌市委負責人。

彼時情況極為險峻,但她拒絕撤離武漢,強硬地堅持:「武漢三鎮是我黨重要的據點,許多重要負責同志犧牲了,我一離開,就是說我黨在武漢失敗了,這是對敵人的示弱,我決不能離開!」

1928年3月,因為叛徒出賣,向警予和夏明翰等在武漢先後被捕。4月12日,她從法租界被引渡至國民黨武漢衛戍司令部, 「慷慨激昂,沿路向著群眾高聲演說,大呼一切革命口號,群眾感情如受閃電一般的刺戟。」

5月1日黎明,向警予在漢口余記里前空坪就義。當她被押送著從鼎豐里一帶經過時,沿途觀者人山人海,向「行走時猶呼口號」。

連環畫中的向警予形象

向警予的一生短暫、曲折、轟轟烈烈,真的很難在一篇短文裡面面俱到。本文在盡力準確表述史實的同時,還想提出幾個問題和大家一起思考:

首先,向警予的工作,雖然大部分直接與婦女運動相關,不過根據蔡和森的悼念文章,向警予個人,由於能力出眾,「好勝的『野心』極強」,參加實際工作以後,精神上「常常感受一種壓迫」,認為女同志的能力不如男同志是奇恥大辱,很不喜歡被說成是「女同志中最好的一個」,更不甘於僅僅做「婦女的」工作。

這樣的向警予,之所以堅持做婦女工作,是因為她明白,婦女群體在歷史上長期遭受特殊壓迫,需要特別的幫助將來才可能在能力及地位上與男子齊平。今天的很多有女權意識的夥伴,可能也可以在向警予這裡找到共鳴。

向警予的個人能力本可以勝任更「重要」的職位,但她深知,為了讓婦女們更快地進步,她們的工作要有專門的部分來負責,她們的賦權要制度化。做這樣的工作,是向警予的使命。

這樣的妥協,也是為了有朝一日,男、女個體,能真正的在能力和機遇方面,實現完全的平等。

其次,向警予的故事固然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傳奇,但她也是一個大時代涌動出來的,一群人里的一個,當然,是極為傑出而悲愴的一個。

同時期在她身邊的,還有一群勇敢、堅毅、敢為天下先的女性,包括向警予的好朋友陶斯詠、蔣勝眉,她的小姑、也是親密的戰友蔡暢,和她們一同旅法的婆婆葛健豪,她所提攜的楊之華……等等,等等。

她們當年參與革命,是和那些男同志一樣,抱著救亡興邦、解救天下受苦人的氣魄的,她們不應該僅僅被認為是「做婦女工作的」、男性革命家的陪襯或附屬。

遺憾的是,今天的主流敘述,還是會把這些女革命者邊緣化。

例如,2014年南開大學召開過一個「蔡和森李富春革命家庭與中國革命和建設學術研討會」,雖然會議內容也涉及向警予、葛健豪、和蔡暢(李富春是蔡暢的丈夫),但大會標題竟然對這三位女性隻字未提,儼然把兩位男性等同於父權家長。

會議論文徵集所列出的60個題目里,針對蔡和森個人的題目,有18個,而針對向警予的僅有9個,而且圍繞的話題大部分只是關於向的婦女工作;關於李富春個人的征題有14個,蔡暢個人的僅有4個!

1920年7月,蔡和森、向警予、蔡暢、李維漢等在法國蒙達尼公園合影

最後,特別要指出的是,向警予和蔡和森的結合,並不符合「模範夫妻」、「革命伴侶」的刻板印象。基於共同的理想結合以後,作為職業革命家的二人之間,也有很多與平凡夫妻類似的矛盾。例如蔡和森生活「不拘小節」,不注意個人衛生,而向警予也沒有精力做家務。而且和那時候的很多革命者一樣,他們要把孩子託付給別人照顧。

1925年,蔡和森因病去北京治療休養,向警予留在上海,與時任中共宣傳部長並「自告奮勇」兼管中央婦委工作的彭述之共事。彭也是湖南老鄉,風度翩翩且對向警予照顧有加,二人之間發生了感情。

幾個月後,蔡和森回滬,向警予向他坦白。雖然組織上極力挽回,並送向蔡二人去蘇聯進修,但他們還是在蘇聯理性地分手了。

這件事由於與強調女性要貞潔、從一而終的主流父權價值不符,在官方對革命烈士的記述里無所尋覓,向蔡後人對此也是諱莫如深。而流亡海外的彭述之,當在晚年訪談錄里回憶自己當年在上海的工作時,談到了蔡和森、瞿秋白等人,卻對向警予絕口不提,仿佛她僅僅是自己一段「不光彩」情史的主角,而失去了作為一個革命事業同事的社會屬性。

事實上,在20世紀初的那場大變局裡,在提倡戀愛自由、反對父權婚姻制度的早期共產黨人眼中,這件事也許並不難理解,也無須成為禁忌。

當向警予一生的經歷被出於各種動機的敘事重新裁剪之後,我們就很難看到她作為一個革命者和普通人的一體兩面——

是的,普通人可以因為際遇和時局,而漸漸錘鍊成革命者,甚至在必要時刻,作出看似無法理解的犧牲;而革命者,也同時是普通人,是母親、妻子、女兒、情人,她們有慾望、有脆弱,甚至也有自我的執念。

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完全「還原」一個普通又不凡的向警予。那樣的她,也許可以給我們更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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