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出现了一个被绝大多数中文读者忽略的消息:非洲人国民大会(ANC)秘书长 Ace Magashule 宣布,在明年的南非大选之前,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干部将接受中共的培训。ANC将向中共的“培训”学院派遣约 300 名干部,以“更多地了解党纪和忠诚”。Magashule 表示,他们要学习中共在“战略和宣传”方面的专业知识。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个消息很可笑,“他们能学到什么?删帖吗?”事实上有可能不是这么简单。
日前中国官媒内部组织了一场学“习”讲座活动,此前发放了一本叫做《习近平新闻思想讲义》的小册子。这本书原打算只在内部流通,据称“习近平思想”公开的只有四部分,其中不包含新闻(准确说是政治宣传),于是这本书不会再版,而且被指从现在开始不应被宣传,只能内部学习。
iYouPort 无法对照内部流通的版本和曾经网上销售的版本之间是否有区别,但我们有幸获知了在中国头号“国社”内举办的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座中出现的诸多关键信息。这些信息体现了两种危险的存在,即 民间异议群体习惯性认知和传统行动风格的弱点,及体制外学者和海外媒体中流行的看似正确的误解。
由于这场讲座中,主讲人将美国体制内媒体的宣传与中国同类宣传机构做了对比,于是本文在逐条分析之后,将采取对比美国的模式,以便说明宣传操纵的进化为何值得警惕。
中国官媒和北京官方不完全是一码事
很多体制外学者和评论家,还有海外媒体(以美国为主)均习惯于通过中国官媒的报道来理解中国官方的心思,不消说在某些时候它是准确的,但另一些时候则不是,这是由于共产党的媒体管控和华盛顿对体制内媒体的管控,是两种不同的模式。
美国的宣传之所以高效并能精准表达权力的意图,是因为很多体制内媒体记者在发稿前直接接受报道中所涉及的相关官员/权力部门的“指导”,这早已不是秘密,而中国则是宣传部统一指导,这就变成了被凭空添加了一道隔离层 — — 宣传部在推测“上面的意思”,而被其控制的媒体则默认宣传部的推测完全正确。
如果您还不了解美国体制内媒体,至少可参见这篇文章:关于美国记者为什么会在发稿前主动联系官员,以便获得审查,令稿件“完美”。
于是西方记者很容易将中国官媒对北京政权的代表性理解到非常高的水平,进而其知识高度依赖于英文主流媒体的中国学者和评论家们也一起进入了这一误解。很常见的是,Twitter 上一些著名西方媒体记者经常通过围观新华社英文版、环球时报和人民日报来了解中国,或者说了解北京政权的心思,同时,通过同样渠道了解北京意图的还有中国的体制外观察家们、和海外华裔观察家们。于是,很明显,上述这些群体由于主视角一致,从而其反馈在很多方面会产生共鸣,结果就是,这些群体共同推高了大众的同一误解的深度,而他们所理解到的只是中共宣传部的心思,而不是中南海。
我们知道,至今仍然有很多人认为上述这两者是一码事,其实不完全是。日前“国社”内部组织的培训(或者说是“教训”)可以充分体现这点。
负责讲课的人在两个多小时内多次谴责多家官媒“对上层之意图理解不清”,指责中宣部带偏舆论导向。本文后面会选取重点部分分析,总的来说,有必要指出4个长期被忽略的关键,即:
- 中国官媒接受的是中宣部的指示。有些时候是没有指示的,在这种情况下的应对方式一般来说报社领导人会基于避免麻烦的立场而绕避有可能敏感的话题,或者由于编辑报题密度大而不得不直接向上请示。如果明显“敏感”,如群众抗议事件等,则基本不会请示,直接回避。禁令只是属于直接的指示。
- 微妙的指示。指示不一定是确切的,这是中国式官僚主义的一个特点,有些时候需要下层自行理解,自行决策。之后的责任承担与反馈相关,如果反馈被认为良好,则下层的理解就会被认为正确;反之则是下层误解了上层的意思,而不是上层没说清楚。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您的研究课题是中国的媒体审查,仅仅挖掘到所有明确的禁令是远远不够的。
- 中国官媒并非一个整体。多家中国官媒或国社之间很多时候是竞争关系,而不是协调一致的,这点上美国媒体应该不会理解错误。于是外界观察很难确定一个长期的“北京红人”从而引其为最可靠信息镜映。这种竞争与通常的市场化媒体之间的业务竞争区别不大,不同的只在于价值观,这里的价值观是“导向让领导满意”,而市场化媒体的价值观是“流量让广告商满意”。
- 不是说完全不可以将中国官媒理解为北京政权的传声筒,他们之间的原则性大方向是不可能相悖的,而是说,需要将中国官媒的言论理解为北京意图的加强版或者可能性,因为其中被强行添加了两层自我审查过滤,一层是官媒领导层,另一层是中宣部。当北京对宣传文稿发布后生成的现实反馈不满意时,被谴责就是这两个过滤层。他们被认为“误解了上方的意思”。
如果您希望更深层了解中国官媒内部,这里有一篇文章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在中国:六个片段勾画媒体人的侧面》(Here is the English version)这篇文章远未深入,我们是想说,如果您真的希望了解应该如何解读中国的信息源,建议采取的是这篇文章所呈现的调查方式,而不是采访和阅读公开报道,后者很容易存在误导。
中国官媒被批评了什么?
据参会的匿名信息来源称,这场讲座活动是“令人惊讶”的,事实上不存在真正新鲜的讯息,而是这些讯息在此前从未于“国社”内部分享和研讨,更不用说如此深层的指责。“它展示了几乎所有我们这个系统内部从来不会被展示的内幕”,消息人士说。
三大官媒均被指责了,新华社、央视和人民日报,甚至有些案例直接被称其为“新闻事故”。中宣部则被指责为“带偏了舆论导向”,网信办被指“没有用心学习”。
都是些什么案例?
> 央视 — — “央视认罪”被批评“带偏舆论导向”。很明显,舆论反馈倾向于没有法治的游街式审判,这与习近平的所谓“依法治国”口号相悖,如上述分析,最终责任将由央视承担。但央视审判这一模式在习近平治下并非一次出现,为什么此前未被指责、甚至没有内部讨论?不得而知。我们推测认为,此事标志着北京主导的政治宣传模式的一个转向,后面会有具体分析。这部分还有一个幻灯片,足够证明其真实性,我们未能被授权发布。
> 自动噤声 — — “头条号旗下栏目「内涵段子」被广电总局封锁,几百名网民抗议,为什么不报道?” 参会的匿名消息人士说,这位主讲人就此批评官方媒体的自我审查,称“中宣部并没有发布禁令,为什么你们都聋了?”该主讲人称:“不要以为你们不报道就没人知道,事实上消息早已铺天盖地了”……正如我们上面的分析,在这类敏感话题面前基层领导人是不会主动请示的。于是结果就变成了,不论报道还是不报道,都有可能被批评。唯一根据是事后的反馈,如果反馈过于激烈,“上面”不满意了,不报道就是错的,反之则被默许。
> 异口同声 — — “某市要投资一个项目,花了几个亿,几家央媒异口同声地夸奖此事,只有一家地方媒体提出了批评……这种一致性会显得非常虚伪”。消息人士说,“那家地方媒体批评之后两天,人民日报才开始委婉地批评,承认报道失误,似乎上面因此很不高兴”……异口同声明显很假,但观众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仿佛这些官媒如果不一致,那才是新闻。但如今似乎不同了,这一明确信息指示官媒们应该制造观点差异。
> 新华社 — — 被指中日关系处理不当,“让日本天皇下跪的评论造成我外交工作重大失败”。消息人士描述,“主讲人称那位天皇对华友好,没有去过靖国神社,而新华社的评论文章导致中日关系变冷,这是重大事故”。主讲人还说,写评论的人没能摸清形式,也不懂文化历史,称“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德国人下跪有忏悔的意思,日本人则不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被混为一谈了”……这是一个有趣的信息,从我们的角度上第一次听到对日关系的这种提法,可以不将其理解为对新华社一家的批评。结合整个讲座中没有出现中美关系处理相关的指责,或可见,北京目前在地缘政治游戏中的进攻方向似乎更加集中化了。
> 环球时报 — — 多篇社评被批评,“不理解上方意愿”。时间匆忙,我们没能打探到这部分的具体细节,据说被举出的案例有多个,但都比较普通。很多海外媒体经常选取环球时报的评论,以此来理解北京的意愿,而如果你有机会与环球时报编辑私下交流的话,他们会告诉你,大多社评不过是一个写手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他们只是打工的。环球时报是一个选题“最自由”的官媒小报,也就是说他们比其他人有更多机会表达奴态。仅此而已。奴才会被需要,但不会永远都被喜欢。
> Twitter — — 不要使用 Twitter 信息。多家央媒报道特朗普访华,截取的是 Twitter 图片,因为当时特朗普的账户将故宫的照片设置为封面图。消息人士称,外交官在答记者问时被问及了 Twitter 在中国的封锁问题,于是指责央媒不该展示 Twitter 图片……多家央媒都在 Twitter 和 Facebook 有英文版账户,这是中国的对外宣传的一个重点部分。此案例似乎在显示北京宣传方面有意切断国内外的联系,这点与目前的俄罗斯模式很接近,即“对外宽松,对内紧张”;此外还有可能关于避免探讨特朗普的社交媒体外交,或由于习近平不使用社交媒体。
> 删帖 — — 网信办被批评“以利益为中心,而不是以民众为中心的删帖做法”。主讲人称,“习近平主张包容网上不同意见,而不是一味删除”。消息人士表示,这位主讲人批评几乎所有审查机构“不理解上方意思、没有用心学习上面那本书”……这是一个近年来我们的专栏强调过多次的值得警惕的重点,现在它被验证了。祝华新早在七年前就曾经在一篇舆情分析报告中称:“让人们在线骂娘恰恰是减少了动手的机会;让人们上网骂,可以免得上街”。当绝大多数人沉迷于网络宣泄时,已经进入了这一圈套。后面具体分析。(提示:上面是人民网链接,安全性很低)
> 措辞 — — “不允许使用 厉害了、吓尿了,这类词语”。据消息人士介绍,整个讲座只表扬了一家媒体,《科技日报》。该报在其他所有央媒都赞扬“厉害了我的国”的同时,指出“真的厉害了吗?不一定”,之后该报发表了多篇报道分析“为什么说还有很大差距”……此前,该报总编辑刘亚东的视频在海外华人媒体中很是走红,有评论因此赞其“大胆”、“健康力量”,诸如这类体制外的浅薄评论如今几乎铺天盖地。现在您了解了这些内幕,应该重新思考其价值了。
> 美国的宣传 — — 最有趣的就在这里,该主讲人明确表示,要学习华盛顿邮报那种宣传模式,好的宣传就要让受众感觉不到那是宣传。我们后面具体分析。
事实上还有很多细节,甚至包括外界一直认为的“不允许被提起的”修宪取消任期这个话题,参会的消息人士说,“的确,此前在官媒内部只有高层领导才了解这些细节,但是这次是面向所有听众全说清楚了……恐怕本社领导会感觉很惊讶”。另外还有关于“党性人民性一致”的主张,主讲人就此赞扬习近平的“勇气”,称过去三十年文宣战线没人敢提这件事,并就此批评央媒反应不及时,在习近平“819讲话”对其详细论证之后,文宣才敢照本宣科……
以下摘取要点详细分析。
这些批评和表扬说明了什么?
很明显,上述消息显示了政治宣传模式的明显改变,并且肯定不是好消息,因为它恰恰意味着我们一直在强调的值得警惕的“进化”,已经进入实践阶段。
在上一节中列举的多数被提及的案例,透露了老旧的 Gleichschaltung 模式的拙劣和荒谬。这是纳粹术语,德语原意是“一体化”,这个词被纳粹用来建立一个渗透社会各个方面的极权统治和协调制度。你可以理解为北京追求的意识形态一致性。
Gleichschaltung 是一种设备,它的电流只朝着一个方向流动,从而将交流电变为直流电。在宣传策略中引入这个词,指的是代表人民意志的元首引导着政策的流动,通过国家和党的机构下传给人民,这和 George Orwell 描述的指导人民意志的老大哥是一样的。中国曾经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如今央媒仍在自动这样做,然而他们已被批评“工作不力”。
有趣的是,对 Gleichschaltung 的批评最近几年内也是美国异议中的一大热门,这里有一个视频讨论就是关于这个话题的:Truthdig 专栏作家 Chris Hedges 与纽约大学媒体研究教授 Mark Crispin Miller 谈论美国独立媒体被破坏的现状。Hedges 呼吁关注 Facebook,Google 和 Twitter 的算法,警惕这些社交媒体巨头将流量从反战和其他进步网站引导出去的认知操纵行为;Miller 则谈到新闻同质化的可怕历史先例。Miller 说:“就如我们在(美国)70年代中期以来的几十年中所看到的那样,我将在这里进行挑衅性的比较,这与纳粹称之为 gleichschaltung 的东西类似,这意味着精简/筛查,他们执政的工作就是确保不仅所有媒体、而且所有行业和文化的所有部门都会被做这种筛查,这意味着摆脱那些没有能完全纳入纳粹计划的人。”
你完全可以忽略那个“RT”角标,正由于该讨论中指明的问题是切实存在的,这样的讨论很难通过看起来光鲜漂亮的美国主流媒体获得播放(您可以通过这篇文章领略到这一难度)这个视频的价值在于对话双方说出了数字时代隐形极权主义的主要面貌,然而这不是美国或某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共享互联网的全球所有国家都会出现的问题,就如巨魔,其中美国和中国对数字极权的利用之高效将超过其他所有国家,因为这两个国家拥有基本设施利势。
如今北京已经意识到了,政治宣传“新时代的可利用性”。
这场对内讲座难道说明“一体化”不要了吗?当然不是。
首先,这场讲座是在央媒内部进行的,其目的是扭转央媒沉闷的机械化的传声筒形象,从而引导出一种似乎是“言论自由”的幻象。事实上其“一个中心”从未改变。已经没有人敢于偏离这个“中心”,看起来北京对此有足够的自信。经历过毛泽东“双百方针“时代的中国人已经基本失去了再试一次的勇气。
其次,在如今这个信息高度依赖算法的集中化操纵时代,纳粹传统的宣传策略明显是老旧和低效的。史塔西从来没有想到过 facebook 就足以窥视一个人的内心、审查其思想,还不用花一分钱,所有人都会主动欣然地将珍贵的个人隐私公开出来;戈培尔也不会预测到在今天修改一个算法就能定制所有人的认知,同时还能让人民满意于虚假的信息自由幻觉。
在今天,央媒的任务一方面在于对外形象,作为外交幻灯片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其涉及地缘政治的稿件均需获得外交部的审查;另一部分则是对内宣传的政府形象,塑造“政治信任”,人民日报在此首当其冲。如上可见,这两方面都被批评到了,在人们重提塔西佗陷阱之前,北京已经意识到了传统宣传和管理的不力,如上述祝华新的歪点子,现在它落到了实处。
顺便说一句,众所周知中国当局的外宣花费之高昂,也就是上述的第一部分工作,事实上其对内宣传也同样耗资不菲。消息人士透露,人民日报旨在打造“媒体巨轮”,计划花费几个亿的巨资,北京已经支付了其几千万(虽然不是几个亿)但也已经足够耀眼。
祝华新不是唯一一个做出这类思考的人。如果你现在登陆亚马逊,使用中文在图书栏目中搜索“政治宣传,或宣传”,你将能看到大量这类书籍的展示。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学者为什么忽然间集中于传播领域的研究?也许,习近平的“讲好中国故事”论只是一个触发点而已。
宣传从来都是政治语话权的支柱。
传播学在政治宣传方面的应用一直高于其他方面如商业,其历史中的兴盛时段至少能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从二战开始,美国政府的国家安全行动就常常与大型广告主、媒体公司的商业野心、高校管理者和教师们的创业欲望,交织重合。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等情报部门和宣传机构大幅资助了战后一代传播学学者,主要从事说服的技巧、民意测试、刑讯审问、政治与军事动员、意识形态宣讲,及其他相关课题。
其中最为特别的就是,说服的技巧 — — 即心理战。政府可调用大批军队士兵充当研究和实验对象。(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具体介绍;Albert Biderman and Elizabeth Crawford, The Political Economics of Social Research: The case of Sociology)
在美国称之为心理战的研究是传播学领域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早前中国的心理战似乎更多使用的是心理学,而不是传播学,但如今可能已经变了。
就像主导宣传的“主题片”能迅速拿到资金,科研领域也一样,钱放在哪里,哪里就能激发出创造力。人民日报要“几个亿”其实不那么惊人。对比美国,当年一个最著名的丑闻就是,美国国务院秘密资助了全国舆论研究中心(National Opinion Research Center)有关美国大众舆论的研究,这笔资金使得该中心开展的调研工作首次具备财务可行性。这显然是非法的;另一个例子是,中央情报局暗中资助社会科学研究所(Bureau of Social Science Research)关于酷刑的心理研究,在这项研究中刑讯逼供被理解成了社会心理学原理在传播中的应用……(* House Committee on Government Operations, State Department Opinion Polls, 85th Cong., 1st sess.*)
你在亚马逊看到的那些关于政治宣传的中国学者写的新书,如此密集出现,很可能其背后存在定向的资金支持。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具体细节也无从得知。
资金自身不能创造一个持续性的学术潮流,但是资金的支持却可以保障某一套被赞许的范式顺利展现其观点、打磨其学术体系、发展其知识框架,从而获得与其他学术建构尝试的竞争优越地位。显然,这一发展的方向将取决于钱来自哪里。
第三,北京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互联网时代信息无法通过漠视来掩盖这一事实,于是他们建议央媒主动报道此前被视为“敏感”的消息,比如群众抗议。这可不是什么改革,而是一种掌控宣传主动权的进化。当局的想法是,由于政府全权掌握的央媒宣传口径缺位,才造成了“无法掌控的”民间消息的流行。此处的逻辑与欧洲数据保护新规反而会加强 Facebook 和 Google 的霸权之逻辑,相一致。你可以在这里看到相关分析。
由于垄断的巨头是“老牌企业”拥有广泛的知名度,于是最终人们的权衡结论依旧会是硅谷巨头,而不是开源去中心初创小公司。同样,央媒的受众面之广,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媒体能企及,如果央媒能在第一时间跟进所谓的敏感事件的报道,将在很大程度上掌握舆论引导的主动权 — — 它们的影响力辐射将覆盖绝大部分民间独立信息源。这是一种对信息市场的不平衡的抢占。尤其是在中国,人们对独立媒体的无知和淡漠、对确证流程的忽视,具有明显的普遍性(看看“头条新闻”、“梨视频”等党媒变身平台的受众面就能知道)。
其结果就是,给所有人一种新闻自由的假象;小规模抗议被迅速维稳;民间转向对国内媒体的依靠(毕竟他们没那么多禁令了)而不是远在天边无法“在场”的国际媒体(曾经不止一位读者将央视焦点访谈的消息推荐给本平台,不要笑);舆论可以在短时间内出现热潮,但迅速被新的消息所覆盖,当权者可以充分利用互联网舆论之冲动短视的天然属性,从而不需要解决任何根本性问题。
第四,当局开始对话柄产生了敏感性。央视审判就是典型一例。国际社会对中国人权的批评经常引用央视审判,北京自然不喜欢这类评价,给当前所谓中国模式的输出制造了障碍。但要知道,即便取消了央视审判,也不等于真的有了法治,司法不独立的情况下就无法实现公平公正。但是话柄没了,同时只要没人能拿到司法不独立的切实证据,于是宣传便可一路畅通。
第五,关于 Twitter,你不需要想太多。中国一直在打造一个独立的、追求与硅谷同等的集中化控制网络,Twitter 只是硅谷目前为止还没有努力跻身中国市场的巨头特例。在特朗普的社交媒体外交模式饱受西方社会批评的大背景下,习近平是不可能登陆社交媒体的。于是,中国央媒使用 Twitter 图片显然不会被涉外部门满意,不仅仅是 GFW 的问题。北京要在外观上追求与华盛顿面面俱到的不同,与此同时,也在偷偷地效仿。
第六,关于删帖的问题,值得多说几句,因为这正是广大中国异议的严重弱点,即被恶意愚蠢侵害。直到如今,依旧有很多人将“被删除、不可见”视为光荣和价值所在,视为正确和真理的代名词,以此认为自己的观点和言论已经足够令当权者恐惧。
其实事实上正相反,很多被删除的言论其操作方只是避免被网信办约谈的平台和推测上方意图的宣传机构,就如此次讲座中的指责所透露的那样,当权者并没有受到那些被删除言论和资讯的侵扰,相反还得到“进化”,而广大异议如果仍停留在视删除为荣的层面上,这一落差将意味着在对策阶段就输了。
就在不久之前,刘晓波遗孀刘霞女士前往德国这一消息出现时,仍有舆论误传刘霞之名被审查,事实上并没有,这种误传甚至出现了迅速传播,立刻被外媒获知,而这正是中国当局所希望的结果。此事体现了大众的基本认识,也因此意味着难以获得真正有效的反抗。再举个例子,每一个阴暗政府都担心秘密被曝光,机密是权力的支撑物,是当权者构建符合其利益的“事实”的必需,中国当局曾经背后对 Wikileaks 非常紧张,而 Julian 的名字一直不在中国审查的敏感词列表内,正是因为上层没有对基层的审查员指明这点,而平台上构建关键字过滤器的操作员大多是刚毕业的小朋友,他们只是听指挥,根本不理解 Wikileaks 意味着什么。如果中国异议认为其不在敏感词列表之内,就此误解透明度革命的威力,将错失重要的机会。
延伸阅读:他说,“我们现在是一个帝国,我们采取行动时,我们就是在创造一个自己的现实。而你们研究现实 — — 审慎研究的时候 — — 我们已经创造出另一个新的现实了,然后你们接着去研究,这才是问题解决的方式,我们是历史的行动者 ……而你们,你们所有人,只能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研究我们的所作所为”…… 这是一位资深总统顾问对记者的抨击。中国当局目前所采取的就是这一思路。原文在这里
集中化的互联网时代是一个能准许表面化“言论自由”的同时,还能操纵所有人的认知的时代。多年前人们就已经熟知,互联网让每个人都能发言,但只有很少人能被听到,大多数人不过是在和树洞说话,难以起到舆论的实质作用。而谁能够被听到,只需要修改几个算法。那些不透明的算法掌握在数字极权手里,就如棱镜文件所展示的那样,他们与现实中的当权者密切配合,宣传诱导在无形中已经形成。
延伸阅读:关于舆论引导 “特朗普和克林顿在美国大选前 Facebook 政治宣传上花费了 8100 万美元,俄罗斯代理人花费了 46,000 美元”
当你打开电脑,所有平台推送的 news feed 如出一辙、全部都是来自宣传口径框定后的信息不过是选取了不同的侧面时,所有搜索引擎展示的都是同样的消息时,你在不同平台上看到的热点舆论几乎一样时,你不可能再获取真相。算法可以控制“独立媒体和独立信息渠道”的被获知度(如果那些独立媒体还能活着的话),对真相之生存的压制已经不仅仅来自资金层面。
传统的、依靠特定渠道的单向宣传已经过时,而央媒不会消失,它们会作为一种镜映的存在,对外解读,对内维稳。这就是此次国社内部讲座所传达的东西,一种定位的信息。
第七、“以华盛顿邮报”等美国体制内媒体为榜样。该主讲人说出了关于宣传 — — 也就是我们曾经重点分析过的劝导术的精髓:即 完美的宣传就是让人感觉不到那是宣传。
上述“独立媒体和独立信息渠道”是打了引号的,因为中国没有真正的独立媒体 — — 那些不需要受制于投资方、市场和政治之压力的信息机构,从而在任何时候都有说实话的能力。而独立信息渠道这个词有理想化成分,也是可疑的,不仅在中国,在美国也是如此。
如果你做一些调查就能了解。如今的信息渠道看起来非常多,目不暇接,也许会被认为是传统媒体衰落的一个因素。但是,实际上许多的博客、网络杂志和在线新闻机构所做的只是把那些传统媒体所做的越来越少的新闻内容拿出来炒炒冷饭而已。皮尤调查中心曾经有一个很著名的调查,以了解巴尔的摩地区的政治、社会和公共活动的讯息都来自何处。共选取了53个不同的媒体机构,跟踪这些信息源就会发现,其中 95% 的新闻内容均取材于传统媒体的原始信息,而大部分原始信息来自报纸。
而与此同时呢,该地区唯一一家幸存的报纸《巴尔的摩太阳报 Baltimore Sun》的发稿量在 1999年~2009年之间下降了 32%,与此前相比大幅下降了 73%。
看似丰富的网络信息实际上不过是传统信息渠道的冷饭,只是炒法不同,真正的独家信息是非常少见的,基本集中在主流媒体的范围内。即便私人拥有瞩目的独家消息,也很难获得足以推动社会舆论的能力,他们需要与掌握信息市场显要份额的主流媒体配合。于是,谁控制了主流媒体,谁就能控制大众对“现实”的认知。
控制主流媒体并不需要一个宣传部。既然该讲座的主讲人建议中国央媒学习华盛顿邮报的宣传模式,那么就以美国体制内媒体为例。美国没有宣传部,但几乎所有主流媒体均采取了权力传声筒的角色,而不会对权力的声音加以质疑,不论是战争宣传、气候问题还是权力斗争。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不难理解。与政府及其强大实体保持一致对于记者的职业生涯一定会非常有利。如果你是记者,帮助当权者说话 ,你可以肯定会获得头条新闻的机会。如果你想寻找认真对待事实的记者,用心挖掘真相记者,将非常困难,因为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奋斗。没有宣传部,权力对“现实”的独家解释权同样没有被侵犯。
延伸阅读:来自意大利著名调查记者 Stefania Maurizia 的分析《为什么美国媒体帮助当权者抹黑曝光权力阴暗面的人》,以及普利策新闻奖得主 Glenn Greenwald 和 M.C. McGrath 的揭露《伪劣报道和有目的的政治宣传如何扭曲了现实政治》,其实我们也在此前以战争宣传的新闻为例分析过这一问题,见《媒体,你真的知道什么是事实吗》
真相和权力从来相斥,即便携手也会非常短暂,严格意义上这要从权力的运作方式说起,今后另起篇幅。
政治宣传根本无需明确的审查和禁令
我们无法推测这一宣传进化的终点是什么,但必须肯定,一个开端正在出现。也是这篇报道和针对性解析使用了如此长篇幅的原因,中国社会必需尽快跟上这一进度,因为,无疑将陆续出现很多你此前未曾想到也难以应付的状况。
很明显,Propaganda 正在向 Communication 转向。Communication 这个词在14世纪才引入英语的,源自拉丁文的“com(一起)”,和“munia(职责)”,意为“共同担责”。根据这个传统的定义,“传播”被视为特定社会环境中——通过文化交往、仪式或交换——与他人分享的过程,其目的是被接受和认同,如今主要当作发号施令的媒介一点都不奇怪。
传播的本质就是将一己之想法强加于他人尤其是大众的有效工作。而宣传是其更为直截了当的描述方式。从战时的心理操纵术过渡到日渐兴起的大众传播工具,其本质并没有改变。
于是,另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中国的‘宣传 — 传播’不会停留在本国或国外,它将朝着普遍的方向迈进,也就是传播的本意,与心理战的界限无限模糊。
心理战是一种帝国管理的工具,远不是其声称的解决冲突的工具。其主要功能是压制和曲解人民大众中非官方的传播活动、异议。任何一个使用这种战术的国家都一样。
孙子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经常被西方国家的军事评论所引用和赞颂,心理战在最初是被描述为实施孙子之策略的工具,但它不完全如此。在实践中,现代心理战和宣传手段很少会作为暴力的替代手段而使用,相反,它是持强凌弱的战略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这种思路中,胁迫和操纵被冠以传播之名,挤压其他的、理解传播之真意的机会。心理战的问题不能单纯从某一个机构或某一个国家的角度去分析,对其研究需要一个合理的全球视角。
中宣部和广电总局的存在是非常愚蠢的,它直接将“审查和宣传”写在了脑门上。其实完全不需要这样的部门也能获得一模一样的大众认知操纵之“成效”。还是以美国为例,纽约时报曾经报道了情报部门如何使用外包(如下),实施在线抹黑和舆论操纵,而这远远不是全部。
延伸阅读:《美国情报机构如何使用间谍工作外包操纵大众认知》《美国的网络水军是什么样的》(后一篇是英文)
就在昨天,最新的解密文件显示,五角大楼一直秘密地指导(操纵)数百部好莱坞电影的幕后工作 —— 在电影中植入隐性宣传。也正是央媒培训主讲人所要求的“让人看不出是宣传”的本意。
报道说,公众一直在为自己能生活在一个言论自由的反审查社会而感到自豪,但事实上却是,他们消费的媒体完全受制于更多本土的国营宣传,而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
这篇报告的作者是 Tom Secker 和 Matthew Alford,揭示了五角大楼和中央情报局与好莱坞合作的计划实际上有多么大,该报告基于通过信息自由法案获得的大约 4,000 份机密存档文件。“这些文件首次证实,美国政府在幕后操作了 800 多部主要电影和超过 1000 个电视节目。”
当好莱坞作家或制片人接近五角大楼并要求获得军事资产以帮助制作电影时,他们就必须将自己的剧本提交给“娱乐联络处”进行审查。有最终决定权的人是国防部(DOD)首席好莱坞联络官 Phil Strub,他一直担任这个半秘密部门的掌舵人。
报道说,如果剧本中有国防部不赞成的角色、动作或对白,那么电影制作者就必须做出改变以适应军方的要求。如果拒绝,电影就无法拍摄。为了获得充分的合作,电影制作者必须签署合同,称为“生产协助协议”,承诺使用被审查满意的版本。
当中国人和全球各地的好莱坞影迷欣赏优美如画的电影时,没人会知道这些内幕,人们愉快地接受了电影作品中所传达的一切讯息。这就是“传播-宣传”最有价值的发挥。而中国被广电总局盖章的作品,不论其被修改的程度如何,也相当于直接承认了有意宣传的存在。这是无比笨拙的老旧模式。
不幸的是,中国宣传部门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想必不久,人们将面对的逐渐不再是硬性剪辑删除,而是“无痛洗脑”。如果现在还没能重视起来的话。
总之,权力可以依赖利益暗示操控媒体的导向性,美国政治传播学学者将记者和政治人物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称之为“新闻执政” — — 政治人物依靠媒体将个人立场和观点变成新闻以便向大众灌输,记者依靠与政治人物的默契配合获得填充版面的独家消息,从而获得的不仅是物质还有社会资源的奖赏。
这种模式的宣传令信息市场看似活跃,而实质上与权力之利益高度一致,这样的宣传才是高效的宣传,就如美国的体制内媒体和好莱坞电影,中国读者几乎无法认清其宣传的本质。如今,北京当局正在培训央媒进入这一模式。中国读者能分辨吗?
高效的宣传讲究的是润物细无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被引导到操纵者理想的境地。实话说当下的中国媒体离此境界还差得很远,包括中国那些很走红的亲体制的公共知识分子,和高级五毛。而北京当局所期待的明显已进入以社交工程学为基础的传播诱导之层次,理论上当局只能对央媒内部培训,而无法对所有公共知识分子(包括主流博主、业余写手)做出同样的培训和控制,但基本已经足够,因为后者明显依赖前者,即便批驳也从未展现出足以跨越政治宣传之八卦阵的能力。这包括很多体制外异议,停留在“我反对”的表层上,而无法深入挖掘。这是一种失利。
如何对抗这种无痛洗脑?揭露!尽一切可能揭露真相,拿出证据。如果没有美国独立媒体和追求真相的民间独立组织,全世界的人至今也不会了解这些内幕。与此同时,加强分辨能力,尽可能识别被操纵的痕迹。
我们在这里详细介绍过关于无形操纵大众认知的技术,“诱导术”系列:1、《政治宣传和大众劝导 — — 你可能没意识到的信息陷阱》2、《伪真相 — — 新闻机构和读者皆需谨慎》3、《互联网上的认知吝啬鬼和理性化怪圈》4、《“宣传即侵略” — — 埋下诱饵 乖乖上钩》5、《一个力排众议博取认同的“骗子”长啥样》6、《虚假帮派 — — 效力最强的宣传攻势》7、《恐惧诉求 — — 埋下情绪 操控思想》8、《影响力强大的措辞和想象中的“美女”》9、《完结篇:反守为攻》
— — 总结 几点建议 — —
- 政治宣传正在进化,有可能在今后不久出现更为高级的操纵诱导模式,提醒警惕;
- 体制外观察者应该抛弃表层化推测的习惯,致力于挖掘,尽可能接近和呈现事实,提升对抗意识,做到知己知彼;
- 读者应该有意提升判断力,摆脱对所谓权威信息渠道的依赖性,认清体制内媒体的本质,无论它们出现在哪一个国家;
- 认识到集中化互联网信息环境对于操纵者的优势,尽可能打破常用社交圈子 — 即回音壁效应,在更广泛范围内获取信息,听取不同意见,更分辨来自付费巨魔的隐性宣传;
- 异议人士请尽快远离恶意愚蠢的危害,进入思考和行动阶段,避免进化宣传的圈套。很多国际独立权利组织和西方国家的公民社会组织是很好的学习榜样。掌握技术,挖掘真相,查证和揭露是数字时代的最佳反抗途径。
附: 1、《信息筛选和垃圾识别》;2、《新闻应该是什么样的》;3、《对全球媒体的综合分析》4、《互联网人为什么如此好骗?》5、《透明度革命 — 跨国独立媒体 和民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