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界的“盜版女王”

(写在前面:任何科学成果,不,任何知识,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劳动的基础之上的,既然前人选择了分享劳动果实,那么今人又有什么资格垄断知识呢?任何形式的知识垄断,都是对其他人的剥削!)

在俄羅斯高等經濟學院,四個人、一隻貓、還有一台由13塊硬盤組成的服務器,擠在一間狹小的學生宿舍裏。這台服務器的主人,是一名來自哈薩克斯坦的女孩,高等經濟學院在讀研究生、進程員亞歷珊德拉•厄巴科揚(Alexandra Elbakyan),而這台藏在宿舍裏的簡陋服務器,是一個名叫Sci-Hub的網站主機,上面有6400萬篇供全世界所有人免費下載的學術論文。

2015年6月平常的一天,厄巴科揚打開郵箱,一封郵件跳了出來。“你被起訴了!”

起訴她的,是全球最大的學術出版商,旗下有2500家權威期刊的愛思唯爾(Elsevier)。很顯然,厄巴科揚的網站侵犯了他們的著作權。然而厄巴科揚只是聳聳肩。她人在莫斯科,法院在美國,不能拿她怎麼樣。她只是一個小研究生、互聯網上千萬個不知名的“黑客”(如果她算的話)之一。即使她的Sci-Hub和這場官司,已經處於整個學術圈的爭論中心,也極少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誰。

擋在學術成果之前的“付費牆”

如果你還不知道Sci-Hub的話,你可以問問你身邊做研究的小夥伴,他們或多或少有着在Sci-Hub上搜一篇在犄角旮旯發表過的論文的經驗。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盜版學術論文網站。

為什麼會有“盜版學術論文”呢?這跟盜版音樂和盜版圖書又有什麼區別呢?

隨便在愛思唯爾旗下的在線期刊打開一篇學術論文,你可以看到,讀到一篇論文的花費,在十幾到幾十美元不等;訂閲這些期刊的費用更是高到不可思議——平均需要4000多美元。想要越過擋在研究者和期刊之間的這堵“付費牆”(paywall),對於高校和研究機構之外的人來説,幾乎不可能。哪怕對於高校的圖書館和數據庫而言,每年需要支付的費用也十分巨大,且逐年上漲;一所大學要投入50至200萬美元不等,連哈佛大學也曾抱怨。發展中國家的高校或者一些小型研究機構常常無法負擔高額的數據庫費用;而想要深入學術研究的研究者,卻往往面對這堵付費牆發愁。一個研究常常需要參考幾十、上百篇文獻,而來自著名期刊的論文,往往是最重要的。

即使是高校,也會因為資金問題選擇性地購買數據庫。圖片來源:Pixabay

那麼這些高昂的訂閲費,是否惠及到了寫論文的著作人呢?至少在經濟上並沒有。著作人是拿不到稿費的,大多數情況下還要付版面費。這些高額的訂閲費用,通常用於支撐整個學術出版業界的運作——編輯、同行評審、校稿,有的雜誌社還僱有專門的市場營銷、公關、新聞發佈人員,以及社交媒體運營等。

在科學研究發展的早期,學術期刊是公益性質的存在,通常也非常簡陋、缺乏完善的管理。但是二戰之後,隨着科學技術行業的爆炸性發展,期刊走向了商業化運營,面向各種新領域的期刊如雨後春筍,大出版集團也把控住了期刊話語權。關鍵是,在頂級期刊上發表文章,幾乎是學術成果被承認、學術機構間正式交流成果的唯一方式,而商人們也清楚,這個需求是無止境的,被政府和非政府學術基金支持的市場,也將會日益龐大。全球每年有一半以上發表的論文,都被六大學術出版集團把控(Reed-Elsevier,Wiley-Blackwell,Springer,Taylor & Francis,American Chemical Society,Sage Publishing)。

學術成果是否應該標價?

厄巴科揚第一次遭遇付費牆,是2009年的事。彼時的她還在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做自己的本科研究論文。付費牆讓她沮喪的同時,她也意識到,這並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業餘時候的厄巴科揚喜歡研讀一些神經科學方面的東西。她將科學研究的成果,比作“全人類的智能網絡”。如果神經網絡之間互相連接能夠讓信息傳遞更高效、能夠誕生更為先進的智能,那麼人類的智能成果也不應該被付費牆所阻擋。她認為,歷史上偉大的科學成就,都得益於最偉大思想之間的交流和碰撞,以及“站在巨人肩上”往下看;而科學想要生存,必須要科學家向全世界“喊出”他們的研究結果才行。

美國科學社會學家羅伯特•默頓(Robert Merton)曾經提出,科學應該是普遍主義的、利益無涉的,貫徹有組織的懷疑主義(organized skeptism),以及共產主義的。理科出身的厄巴科揚在2016年方才接觸了默頓的理論,於她而言是一種頓悟,更是一種不謀而合。“西方的資本主義出版集團”,無疑是橫貫在科學和真理之前的一座大山。

學術成果是否該標價,這一點在學術界也頗有爭議,相當一部分的學者贊同免費。理論上,各國大學由政府使用納税人的撥款資助學術工作者的研究,至少本國納税人有權知曉並查閲學術研究成果,而不是由大的出版公司收買。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商業化的運作,支撐了學術出版業的繁榮,以及科學傳播事業的進行。

近年來,由研究者們主導的運動,例如開放出版運動(Open Access),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支持,其中包括開放出版的期刊PLOS(科學公共圖書館),以及鼓勵研究者們以個人身份上傳的Arxiv(電子預印本文庫)。各類學術社交媒體,例如researchgate和Academia等,也由研究者個人提供非正式版本的論文下載。目前,有大約28%的學術論文通過開放出版的方式供分享。開放出版的期刊通常由非盈利機構提供資金資助,有的也會向研究者收取更多的版面費來維生。2013年,美國政府執行了一項規定,由聯邦基金資助的學術成果,必須要以某種方式出現在開放出版領域(比如上傳到 Arxiv等)。

因為論文獲利最大的是出版商。圖片來源:Pixabay

秉持開放出版的學術界,和坐享巨大利益的出版集團之間,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出版集團對研究者的“分享”有諸多限制(名曰“負責任的分享”,還專門有一個機構來推行他們認為合適的分享準則),例如不可分享最終修訂的正式版本,必須經過一定時間之後才能分享,等等。而在背後,則是強大的遊説集團,阻止政府制定有利於開放出版的政策,還迫使Researchgate撤下了700萬篇“不符合分享規定的論文”。

厄巴科揚是開放出版運動的支持者。她在本科畢業之後,曾經試圖在“俄羅斯硅谷”、斯科爾科沃創新中心(Skolkovo Innovation Center)創建一個俄國版的、類似於PLOS的出版項目,但是並沒有成功。心灰意冷的她申請了俄羅斯高等經濟學院唸了一個科學和宗教史相關的碩士學位,但並沒有放棄編程。她覺得,戰勝這堵“付費牆”、達成“絕對無阻礙的分享”的唯一辦法,就是“盜版”了。

侵犯他人著作權的“盜版”,顯然是違法的。然而因特網誕生以來的匿名、公平和免費原則,又一直和用版權盈利這件事本身相牴觸,諸如Creative Common等運動,都是秉承互聯網精神的“反知識產權”行為。而所謂“黑客”,則繞開規則,用“違法”的激進手段達成這一目標。真正的黑客們大多誕生於資本主義的技術繁榮之下,卻從骨子裏反資本主義,Sci-Hub和厄巴科揚“科學共產主義”的無私追求,可以説是黑客的一種詮釋。

於是,Sci-Hub充滿爭議又多舛的命途,從莫斯科的一間宿舍裏開始了。

一個業餘進程員和出版商的貓捉老鼠

厄巴科揚從小學的時候就開始接觸編程了,做一個準黑客進程對於她來説並不是什麼難事。最初,她編寫了一個腳本,用 MIT 的學生賬號自動登錄各大期刊網站,然後下載論文。一開始她也沒有全部公開這個腳本,而是在俄羅斯的一個學術交流論壇上分享自己下到的論文。

後來,她把這個搬運的人力活兒,變成了人人可以“一鍵使用”的Sci-Hub。Sci-Hub正式誕生於2011年,是她的一個業餘項目。人們可以在Sci-Hub搜索論文,然後通過進程腳本、使用某個大學的登錄賬號,跳轉到論文的下載界面。這是通過大學的服務器完成的,如果一個服務器不行,用户可以換另一個大學的。但所有的論文只能被“借閲”,一定時間之後就無法打開了。

後來,另外一個知名“學術盜版”網站LibGen(一個存儲未授權學術書籍的網站)找到了厄巴科揚,讓她可以把下載下來的論文放到LibGen的服務器上,這樣就可以更容易地多次使用搜索結果。然而LibGen遭受了一次變故,服務器數據丟失,厄巴科揚轉而求助眾籌,為Sci-Hub購得了一個服務器。那時候,Sci-Hub上已經有了2100萬篇論文。她在網站上掛上了自己的Paypal,討得一些資金,然後轉而支付一些酬勞給提供大學賬號密碼的學生們——具體數目有多少,不得而知。

高校學生提供的幫助是Sci-Hub能夠壯大的原因之一。圖片來源:Pixabay

這樣大量的數據,精明的出版商不可能不察覺。2013年,愛思唯爾發現了這件直接危及他們利益的情況。愛思唯爾發函給Paypal,厄巴科揚的賬號被關停。但這僅僅是漫長鬥爭的開端。遭遇了這次小小打擊之後的厄巴科揚並沒有特別沮喪。她一邊開始自己的研究生學習,一邊開始重寫代碼,並把整個數據庫做了好幾個備份。新的腳本能自動檢查各大高校網絡代理的運行情況,並在大學賬號中切換,而用户可以直接下載到論文,不必一個個大學切換。接着,她把捐助渠道改成了比特幣——比特幣在之後幾年的瘋漲,倒是為她帶來了一些意外之財。

愛思唯爾隨後發現了來自一些大學賬號的非正常訪問記錄。他們聯繫大學,把這些賬號或者代理賬號封掉,或者直接從自己的網站上阻止某些IP登錄。但是厄巴科揚手上的大學賬號特別多,根本封不完。當然,她自己也非常小心地控制着訪問數,在必要的時候“關掉中國和美國等大宗訪問量來源地”,或者只開放給“前蘇聯各國”。

為了徹底繞開學校這一關,厄巴科揚修改了腳本,不是從學校賬號直接獲取論文,而是獲取文章的密鑰。然後再用密鑰,從數據庫直接下載論文。這個策略沿用到了現在——只要你有論文的DOI(Digital object identifier,數字對象標識符,發表的期刊論文所獨有的一個數字編碼,在論文網站上都有顯示),輸入Sci-Hub的搜索框,論文就可以在瀏覽器中以pdf格式顯示或下載下來。

這讓各大出版商從技術上幾乎無計可施。

但這場戰爭畢竟實力懸殊。出版商擅長的並不是技術,而是強大的法務集團和遊説集團,面對侵權者可以在法庭要求互聯網供應商掐斷盜版網站線路,讓搜索引擎不顯示搜索結果(儘管谷歌對此並不理會),或者讓DNS無法解析域名。而面對“合法”的對手,愛思唯爾的遊説集團出入政府國會,阻礙學術分享的法案落地——他們曾於2005年讓美國衞生研究所公開出版的政策難產,更於之後試圖“攔截”3次此類議案。儘管他們因此遭到一萬七千名研究者的聯名抵制,讓他們態度有所軟化,但這根本對他們造不成實質性威脅。他們不僅是能“殺死”盜版網站,Researchgate這樣的合法分享網站,也得對他們言聽計從。

果然,毫無懸念地,2015年,愛思唯爾在美國起訴了Sci-Hub和厄巴科揚並勝訴,賠償額為1500萬美元;美國化學協會(American Chemistry Society)跟進,同樣也勝訴,賠償額為480萬美元。Sci-Hub先後失去了 .ac, .cc,.io 等域名。

一個孤獨的戰士

有的人把厄巴科揚比作女版的阿倫•斯瓦茨(Aaron Swartz),後者是Creative Common的發起者、著名網站Reddit的創始人。斯瓦茨因為使用自己MIT的賬號自動、大量地下載學術數據庫Jstor上的論文用作公開分享而被起訴,隨後不堪壓力而自殺。現在唯一能保護厄巴科揚的,就是她身處俄羅斯這個事實。她偶爾會擔心自己出境、進入歐洲或者美國的時候會不會被逮捕。但只要她不離開俄羅斯,美國法院的判決,從現實上無法在她這樣一個身處別國的別國公民身上強制執行,民事案件也更不存在引渡一説。俄羅斯薄弱的版權保護也為她提供了方便。

“我不會賠付的,我根本沒有那麼多錢。”她聲稱網站每個月只能收到區區數千的捐贈,外加在2017年價值大約26萬美元的比特幣。Sci-Hub還存在着,擁有自己的 IP 地址和推特賬號,告訴用户怎麼訪問網站。

她在衞報的一個採訪中説,“學術應該屬於所有科學家,而不是出版商”,並引用了聯合國人權宣言的第27條,“……(擁有)分享科學進步及其產生福利(的權益)”。

雖然她的目標,是完全沒有邊界的、世界範圍的信息共享,但是現狀卻是,作為一個哈薩克斯坦公民、俄羅斯居民,厄巴科揚的自我認同更偏向所謂的“東方”,而對西方的社會和民主抱有疑慮。她坦誠,自己“學術共產主義”的思想來自前蘇聯,她想為更多第三世界、沒有頂級研究條件的人提供方便——比如,來自伊朗的學者,幾乎無法訪問美國的任何期刊網站。她爭辯説,發達國家也有並不富有的學者,而資本主義加劇了這一切的惡化。甚至是在俄羅斯國內,她也和所謂的“自由主義學者”們有過沖突,甚至一氣之下拔了Sci-Hub的服務器好幾天。

不過,Sci-Hub有四分之一的下載來自世界上34個最發達的國家,這也成為了Sci-Hub被指摘的一個點。《科學》雜誌(Science)網站上發佈的一篇統計顯示,許多下載來自美國東部的精英大學。而下載的理由很簡單:方便。只需要一個DOI,不用搞賬號、登錄等繁瑣進程,也不用考慮學校究竟有沒有購買某一個數據庫。

厄巴科揚是一個孤獨的人。在西方,從事開放期刊的人對Sci-Hub一直持謹慎態度。哈佛大學開放期刊項目負責人彼得•蘇博(Peter Suber)不推薦用户“使用非法方式”獲取資源,他也擔心,盜版會對整個開放期刊事業帶來不好的名聲。“其實,現在你只要發郵件給研究者要文獻,他們都會給的。”她的名字很少被英文世界提起,雖然Sci-Hub本身處於爭議旋渦之中。

厄巴科揚,正孤獨地走在這條“共享”道路上。圖片來源:Pixabay

拋開這些爭議,Sci-Hub依然以自己的方式運轉着。2017年7月的一項研究表明,Sci-Hub 覆蓋了全世界有標識碼的在線論文的68.9%。根據谷歌趨勢(Google Trend)的統計,每一次主要的法律判決和公開爭議過後,Sci-Hub的訪問量都會得到提升。2017年,光是中國訪客就貢獻了2400萬次下載;有24次下載甚至來自南極洲。

然而更加堅挺的,依然是學術出版巨頭。愛思唯爾的母公司勵訊集團(RELX Group)的市值估價為350億美元;旗下的科學出版部門的利潤率為令人咋舌的39%(作為參考,蘋果公司去年12月份的利潤率為22%)。羅伯特•馬克斯韋爾(Robert Maxwell),西方學術出版商業化的第一個巨頭,在1988年的時候曾這樣預測:未來會有幾個最強大的出版公司控制整個學術出版業,然後在電子出版的年代不用承擔印刷成本,賺“純利潤”。看起來,他似乎是一語成讖了。

作者注:厄巴科揚在英文世界的資料非常稀缺,本文關於厄巴科揚的內容,大部分源於《The Verge》在2018年2月份對厄巴科揚的一次俄語採訪,以及一篇長篇報道[1]。隨後厄巴科揚在她自己的博客裏用很長的篇幅[2-4]對這篇報道做了解釋和部分反駁。本文對兩方的説法均進行了採納。

本文不推薦用非法的手段獲取內容。對於學術期刊的商業化運行、開放期刊運動和“學術盜版”,作者憾無法於本文有限的篇幅中一一深入探討,歡迎各方的討論和觀點,若有疏漏或片面之處請不吝賜教。(編輯:Ent,錦衣Reload)

題圖來源:Pixabay

參考資料

  1. Meet the pirate queen making academic papers free online
  2. Corrections to The Verge article about Sci-Hub: part 1
  3. Corrections to The Verge article about Sci-Hub: part 2
  4. Corrections to The Verge article about Sci-Hub: part 3
  5. Is the staggeringly profitable business of scientific publishing bad for science?
  6. The Internet Made Information Free: Now It Has Come For Academic Research
  7. Himmelstein, Daniel Scott, et al. “Sci-Hub provides access to nearly all scholarly literature.” eLife 7 (2018): e32822.

https://hk.saowen.com/a/0f2675cede6ce35258a96b15594a23bd2ed99f4d606b2934046afa26283e9626